聽說那棵樹還是尹青的丈夫栽的,可惜沒有等到它結果,便在第三年去世了。
隻留下孤苦伶仃的尹青,撫養四個孩子。
就像如今坐落在家門口的石榴樹一樣,失去了曾經陪伴它十幾年的青蘋,孤零零地屹立在這天井的角落,獨自吸收着所剩無幾的養分,培育着下一代。
門口的香椿樹早就發芽了,今年卻沒有人忙着采摘了。
整個時家家裡亂成了一鍋粥,王叢菊開始展現自己身為大嫂應盡的本分,充當一家之主的身份,趁火打劫,忙着分家,忙着分錢,忙着一刀兩斷。
家裡失去了頂梁柱,就如同任人宰割的豬肉,随意輕賤。
從那時起,時姝就發誓,活出個樣來,決不能像父親一樣,目不識丁,憨厚老實。不為别的,就為了不像豬肉一樣被人切割,任人買賣。
以後的日子,時姝總是在半夜睜開雙眼,盯着米黃色的天花闆,恐懼和不安充斥着她整個内心。她不知道怎麼才能緩解内心的焦慮與急躁,思來想去,難以入睡。
她經常側着臉看着躺在炕上熟睡的妹妹,那麼甯靜,那麼安詳,可是,為什麼,母親一直皺着眉頭?
不知道為什麼,好好的一個家,突然變成了這樣。
她起身擡頭望着窗外,月光柔和似水,屋外的一切如同撒上了一層銀色粉末,泛着光芒。白裡透着藍,藍裡透着黑,黑裡透着深沉。
夜晚神秘又令人好奇。
那種帶着隐藏的亮又含蓄的暗讓人沒有睡意,隻想沉思凝望,遠處近物都看得清晰,仔細打量身影形态卻又模糊不定。
月亮像明鏡一樣照射着空曠的天井,光暈一圈一圈的延伸,偌大的仿佛它就在面前,伸手就可以觸到。
天空像一塊染了斑點的藍布,點綴着整個星空,可這夜色如水,皓月當空的畫面,為什麼會讓人如此悲傷?
此刻的月光讓她想起了姥姥講給她的那些靈動故事,臆想着貝貝口中那本神奇的“月亮與六便士”,她驚奇地發現,黑夜在無盡的收縮,無盡的逼近,包圍着那位國民時代身穿灰色隆重長袍的先生。
他手持着地上撿起的冰冷硬币,與那圓盤光輝的亮月比對,銀色的硬币散發着金黃色,手指一點點的移動似天狗食月,身體的倒影在地上微微晃動,背後的一抹黑透着廣袤與夢幻,此刻,她仿佛聽得到月光傾瀉到衣服上的輕柔,好似雪花飄落衣襟的聲音。
黝黑的夜席卷了整個身體,時姝抖了抖,裹着被子躺下,縮成小小的一團。她總是想象自己沉浸在一片汪洋大海中,與溫柔的海水融合,靜靜地觀賞海上的船隻,來來往往。
仰面擡頭看天空中那一抹光亮漸漸縮成一個點,直至消失。
她甚至能感受到身體的墜落,直到沉入闊達的海底,渺小的紮根發芽。
時書這三個字,再也不會出現在她們的作業本上了。
她還記得,時藜看着爸爸歪歪扭扭的字嘲諷,說等她學會這三個字,一定要好好教爸爸一番。她豎着大拇指信誓旦旦,爸爸賣水果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不能輸在這三個不起眼的小字上。
本來炕上爸爸的位置現在變成姥姥的了,她很多次想把姥姥看成是爸爸,卻怎麼也做不到,父親的背影是高大的啊!哪會像這般瘦小?她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肆意流淌的眼淚。
顧香玲總是跟她們說,睡吧,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真的能好嗎?就能忘記嗎?忘記爸爸去世的消息,奶奶搬走的事實?
借着月光,時姝歪着頭望着時藜指甲縫裡殘留的顔色,陷入了沉思。
新房子可真冷清,沒有窗外石榴樹的倒影,也沒有青蘋,不能跟妹妹一起蕩秋千了,或許……
或許,那個充滿歡樂的院子不再屬于她們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