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的眼窩,幹癟的嘴唇,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肉,枯瘦的像老了的魚鷹,隻剩下了皮包骨頭。
刺眼的白色稀稀疏疏地挂在頭頂,暗黃的頭皮一目了然。瘦骨嶙峋,沒有比這個詞更形象的了。
時姝被老姑皓首蒼顔的樣子吓到了,不知為何,她想到的是寝室那盆枯枝爛葉瀕臨死亡的綠蘿。
她記得高二那年,老姑還不是這個樣子,起碼身體比現在好多了,身上多多少少是有肉覆蓋的,隻因高三學習緊張,少了一年探望,便雙倍變老了嗎?
時姝咬着下嘴唇,難過的望着老姑,生怕自己會哭出來。她大概已經忘記了,老姑早已不是古稀之年,而是鲐背之年。
可這又仿佛是這個年紀該有的特征。
“老姑?”時姝輕聲喊了一句。時永芝像是很疲憊,又睡着了。
時姝又喊了幾聲。
聽到有人連續說話,時永芝哼了一聲,閉上的眼睛才慢慢地睜開了,微擡起自己的下颚,仔細地端詳來的人,“誰?你們是?”
“時姝,時藜啊,老姑,你不認識我們了?”時姝眼球有些發紅,嗓子艱難的發出幹澀的聲音。
“時姝……時藜……哪個時姝……哪個時藜?”時永芝欠起身,咂了咂嘴,似乎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從腦子裡抽取片段的記憶,捕捉眼前的兩個人。
“時書家的,老姑,你忘了?”時姝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才讓自己有力氣把剩下的話說出口。
“噢!你看我這腦子……哎……老大……老二……坐……别站着……上炕坐着嘅……”老姑呼吸并不是十分通暢,每說一句話,要張着嘴,喘好久的氣。
時藜動作流利,鞋子一脫便上了炕,時姝也随着一起坐在了炕邊。
“你們怎麼樣……過得挺好的?”
“恩,挺好的。”時姝眼睛泛起了潮濕,故意别過頭,偷偷地擦了一把眼淚說。
“上……上大幾了?”
“明年該上大二了。”
“唵?大幾?”
“明年該上大二了。”時姝特意大聲的重複了一遍,她知道老姑的耳朵不太好使了。
“哎……恁娘養你們也不容易……家裡還有一個小的……夠辛苦的了……”時永芝倚着被褥,用手揩了一下嘴角,擡頭看着時姝緩緩地說,“恁爹……現在還養豬?”
“不養了,早就不幹了。”時姝盯着老姑骨頭上搭着一層皮的手,努力地将眼淚憋回去,頓了頓說,“現在幹什麼都不容易,豬不是都不讓養了嘛,雞也不讓養了。不是說……現在賣水果的都得有營業執照,還得交稅嗎?真是不叫農民工活了……”
從進門,到現在,時藜一語未發,不知道為什麼,隻要看到老姑現在的樣子,就莫名想哭,幾次話都到嘴邊了,可就是發不出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塞了進去,刺痛着喉嚨,仿佛隻要一說話,嗓子就會立馬罷工。
“哎呀……你說說……”時永芝捋了捋頭上稀疏的幾根白發,雙手彎曲着,就随意地搭在了腿上。
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裡外都是繭子皮,粗糙枯朽沒有生氣,上面爬滿了血管,每一隻手都刻有歲月的痕迹,滿是風霜。
“哎……不用……不用扶我……我自己就下去了……”時永芝朝她們揚了揚手,又搖了搖頭,“沒事……沒事……你望望家裡亂的……也沒拾掇拾掇……”
時永芝哆哆嗦嗦的下了炕,微微擡了一下屁股,坐在了靠椅上。
屋裡的擺設跟原來一樣,一點都沒變。
與正門相對的是映眼的紅色挂畫,上面是裝裱的繁體字“壽”。挂畫的下方是四條腿的靠椅,鋪了厚厚的坐墊。靠進門的右側是一個實木藍色衣櫃,櫃子沒鎖,最頂部放的是各種吃的,櫃子裡放的是四季的衣物。
炕的對面是一個深黃色的長座椅,上面放了一個靠墊,整張椅子對其牆根,坐落在灰黑的水泥地上,透着一股古老的氣息。
長椅的旁邊是一個五棱的方木桌,塗着莊重的黑色油漆,上面依舊擺着43寸的液晶電視。
房間的正中央擺放着一個透明的玻璃茶幾,茶幾的邊緣角落放着一個白色的陶瓷茶水壺,茶幾下面是幾個暖水瓶,綠的,紅的,還有鐵皮的。
時永芝趁着腦子清醒,慢慢挪着雙腿,站在地上,輕手輕腳地打開了炕頭的棕色小櫃,拿出了一個紫色的袋子,她試探的把手伸進裡面,不知摸索着什麼。
“老姑,你在找什麼?”時藜一看老姑的架勢,就知道她要做什麼。
時永芝佝偻着背,說話時也不停地喘着氣,她雙腿彎曲着站起身來,小心的擡起雙腳,擦着地走,好像稍一不小心就會倒下,輕飄的如氫氣球一般。
“唵?在這裡……”她嘴裡嘟囔着,好像摸到了什麼東西,她用力地抽着,紅邊已經露出,是兩張百元大鈔。
“老姑,你幹什麼?我不要!”時藜打眼瞅着那刺眼紅花花的錢,激動的喊着。
“诶,拿着……一人一張……老姑沒什麼可以給的……就這個還是老姑打麻将掙得……拿着……以後掙錢了……再孝敬老姑……”時永芝顫抖的拿着紙币,動作緩慢卻堅定地将錢硬塞到時姝跟時藜手裡。
“老姑,你這是幹啥,我們不能要你的錢,你都這麼大歲數了,自己留着花吧……”時姝開始哭喪着臉抽噎着,輕輕推着遞過來的手。
“拿着吧……拿着吧……老姑老了……用不着了……也沒地花……”時永芝喘着氣,努力的說着,“拿着吧……老姑一片心意……”
時藜想起了她那親愛的奶奶,深綠色坎肩兜裡永遠揣着白色手絹,手絹裡包着毛票,數錢的時候,晃動着中指上綁着紅線的金戒指,慷慨的要命,每次都大方的拿出五張一毛的讓去買零食解饞。
時藜抹去了眼淚,瞪大了自己紅腫的雙眼,強忍着眼淚。她盡量平複自己的心情,沙啞着聲說,“老姑,那我們先裝着……”
“吃餅幹不?橘子……小洋棗……還有糖……”時永芝還是拿她們當小時候的小孩一樣看待,她們在她眼中永遠是長不大嘴饞的孩子。
“不吃,老姑,你留着吃吧!”
“哎呀……買的東西……我吃不動……牙不行……”
“老姑,你不是有假牙嗎?”時藜又問。
“牙龈萎縮……遺傳……有假牙也不行……帶了一輩子的假牙……年年換……”
“那老姑你平常都吃什麼啊?”
“稀飯泡點餅……吃不多少……”時永芝搖了搖頭,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