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等會兒,原來是這麼回事?”歸終罕見地當了會機,反應過來後豁然轉頭看向隐隐微笑的摩拉克斯,眼中帶了幾分控訴。
“契約在身,我不便多說。”摩拉克斯擡手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旁觀衆仙難得一見的失态,碎發聊勝于無地掩去幾分眸中笑意。
“說起來,異世誤入之人你并不是第一個。隻不過,除了……絕大多數都是普通人。你的存在,倒也特殊。”
敏銳地注意到話語中的模糊之處,明夷擡眼望去,還未出言,就被歸終的話扯去心神。
“那麼……明夷,你想回家嗎?”
……想回家嗎?
明夷一時語塞。
笑意漸隐,心頭漫上重重寒意,如冬夜的松杉,凝滿霧凇晶瑩。
眼前走馬燈一般,劃過恍如隔世的碎光殘羽——
血雨湧流,天地同悲。不計其數的凡民絕望的乞求聲中,籠罩着半個大陸的遮天大陣遽然破碎,連帶着碾碎的,還有無數人苦心孤詣的升仙妄謀。
他衣衫褴褛站在正中,迎着已有年餘不曾升起的太陽,放聲朗笑,身後高揚不滅的業火,身影倒映在四周密密麻麻的真人們腥紅的眼瞳中。
……那樣的眼神……有多恨啊。
恨到不惜得罪他身後的璇玑一族,恨到無盡殺招将世界屏障都震碎。
——他是抱着必死的覺悟來到這裡的。
明夷忽然伸手拎起一壇“千日醉”猛灌了兩口,削月築陽阻之不及,眼睜睜看着少年從臉頰燒到指尖。
濃重的眩暈和飄飄欲仙裡,少年聲音顯得含混又綿軟:“如果您是在幾天前問我,我的回答一定是‘想’。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回去的方法。但現在……”
“……我不知道。事實上,或許我的死亡,對那個世界來說,才是最好的結局。”
“索性師長們手裡都握着我的命牌,知我目前性命無憂……不然在這裡躲個幾十上百年的風頭,再考慮回去吧。”
“現在回去的話,必然是無窮無盡的追殺,怕是将我挫骨揚灰個幾百次,也不足以消解那群道貌岸然的家夥心中的恨意吧。”
鴉羽般的睫毛低垂,沾染上零星由于眩暈不适湧上的生理性淚珠,平添幾絲脆弱。
“抱歉。”歸終撫了撫眉心,雖然沒做什麼,卻莫名有種欺負小輩的罪惡感。
“你想在這裡住多久都行。雖說璃月也不是什麼世外桃源,但相比之下,也算是難得的安身之所。好好休息,不必擔心。時間會沖淡一切。”
“歸終說的對,沒想到你這孩子看着年少意氣,竟也藏着如此沉重的往事。不過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從現在開始,璃月就是你的家。”
留雲借風有些憐愛地揉了揉明夷的腦袋,雖不知具體發生了何事,但對少年品行的了解還是讓她判斷出——這孩子應是受了不少委屈。
“多謝各位仙長……”
明夷扶額,腦袋蹭了蹭溫熱的手,迷迷糊糊地道謝。
接收到過多的善意,大腦在酒精的作用下從沮喪跳轉到興奮,少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突兀地拍案而起,将衆仙驚了一下。
“帝君!”
含笑旁觀的摩拉克斯一頓,迅速反應過來彈指送出一道岩光,将不穩搖晃的醉貓虛虛扶住:“何事?”
少年不語,隻一腳跨過光屏越過衆仙走到摩拉克斯身前,執起對方袖口就扯着人往門外走。
起初有些拽不動。但在他悶頭大力扯了兩下後,便松了力道,順利将之帶了出去。
醉貓晃晃悠悠地出了門,擡頭确認了下方向就往天衡山飛去。中途糊裡糊塗地扶上了一隻毛茸茸的圓手,确認左手還死死拽着一節袖口,他放心地提了提速。
衆仙無一例外的綴在身後看熱鬧,歸終忍俊不禁掩袖輕笑,轉頭對着若陀:“你這千日醉……兩口能醉上多久?”
若陀擡手抓了抓頭上赤角,看上去有些想笑,又有些為難:“我的話,不用元素力壓制,一壇能醉上兩個時辰吧。他這種情況……呃,度厄,你怎麼看?”
救苦度厄真君衣袖翩飛,聞言偏頭,日光映出白皙如雪的側臉:“我并未與他交手或者把脈,無法測出他的真實實力。就按飯桌上透露的情況來看……少說一天吧。”
衆仙說話間已至天衡山巅,畢竟皆非常人,此等高度不過幾個縱躍,輕而易舉。
明夷總算是将人衣袖放開,眼眸迷離地掃過一衆仙人,咧開的笑比太陽都燦爛。
少年豪氣千雲地一揮袖袍,指着無際海洋中的一片島嶼,有些踉跄地退後一步,後背撞上一堵毛茸茸的牆,才穩住身形。
“看!我說好送帝君的大禮!”
“聆神殿!我炸的!”
順着少年的指尖,以衆位的目力,自然能輕易洞見——雲來島中心那座高聳的神殿竟當真隻剩斷垣殘壁,隻有灰黑木石中隐約閃着光的奇珍異寶,還在無言訴說着往日輝煌。
璃月仙人們在這一刻達成了一天内兩次瞠目結舌的偉大成就,慣常的養氣底蘊暫時飛到了九霄雲外,驚歎連連啧啧稱奇。
“好小子,有我的風範。”這是開懷大笑的若陀。
“你還真是膽大包天啊……”削月築陽氣貫雙目仔細觀察遺迹,語氣雖然不像誇獎,但也十分歎服。
“兩軍交戰先炸神殿,好大的羞辱。怪不得貝列諾西氣成那樣,為了截殺你甚至踏上璃月邊境……小子,要不是帝君,你現在已經沒命了,知道嗎?”留雲借風終于明白了今早那二人下血本的追殺從何而起,柳眉倒豎,生了幾分怒意。
醉醺醺的明夷反應明顯慢了數拍,與那雙含着訓誡的冷蒼眸子對視幾秒,憨笑擡手比了個“2”:“……兩命。”
“什麼?”
留雲借風不明所以。
咒印一命,截殺一命,炸了個神殿,若不是貴人相救,短短一天之内他就已經升天兩次了。
不過此時酒氣越發上湧,明夷已經難以條理清晰地解釋話中意思,隻是一味傻笑。
摩拉克斯雖說在咒印反噬時就有所預料,但看着神殿還是一怔,難得有些頭痛地扶了扶額,轉頭與明夷對視,循循善誘:
“你心意赤誠,我們都能感受到。做法雖稍顯極端,倒也确有挫其銳氣的效果……這份‘大禮’,我就收下了。”
“但,此事下不為例。我知你少年心氣又罹受苦難,難免一時沖動。須知并非每次遇險都會化險為夷,要以保護自己為上。”
“……好哦。”
醉貓信息處理能力有限,隻聽出帝君語氣溫和,笑眯眯地胡亂點頭答應。
耳畔的聲響稍顯嘈雜,像是隔着壁障霧蒙蒙的聽不清楚,明夷自顧自小聲吐槽着海瑞國的“不做人”,句與句之間破碎又毫無邏輯。
最後,仰起頭盯了一陣萬裡晴空,身體靠着毛牆,緩緩滑了下去。
“真好啊——”
一聲輕快地呓語後,少年眼中的天,蓋上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