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我聽見自己在說話,“白家莊是什麼?”
“我們這裡呗。”
“這裡不是柳家塔嗎?”我奇怪道。
姑姑可能笑了一聲,她用一種調笑的語氣說:“啊呀,以前白家人多又厲害,就叫了白家莊,後面白家人一年比一年少,反而柳家人多,就改名字了。”
一陣大風忽然裹挾着黃沙打在門扉上,姑姑把手圈起來護住鐵盆,站起身來,注視着天空。
她的表情忽然變了,從放松變得嚴肅,好像天空中有什麼怪物要掉下來一樣。
“樂樂……”她喊我,“要刮大風了,快回屋子裡去。”
我腦袋混混沌沌的,明明理解了她的意思,但是嘴卻自己在說話:“為什麼?”
天在慢慢變暗,不是天黑了,是有黃沙被風吹得浮了起來,漸漸地太陽都隐沒在這遮天蔽日的黃沙裡,隻剩下一個白茫茫的邊。
“風裡面有吃人的妖怪,快點,佳樂,跑快點!”
最後一句聲音很大,我蒙着頭往回跑,聽見身後姑姑還在喊:“跑裡屋的佛像那裡去,快點快點——”
還夾雜着破碎的山歌,那個男人唱下一句了,我聽不清他在唱什麼,隻能隐隐聽見:“回頭诶……妹妹……俺在棗樹下望咋你……”
心因為恐懼和奔跑跳得如同擂鼓,我身後一股黃風湧動着,在不止的風向裡,漸漸逼近。
終于沖到了窯洞門口,我撞開門,把門插住,背靠着門喘氣,汗水後知後覺從我額頭上冒出。
窯洞裡面還是和往常一樣,有些潮濕,但是今天卻顯得格外陰暗,我回過頭,看見被紙糊住的窗子因為大風而發出嗡響。
但是除了這個響聲,屋外姑姑的聲音和男人的歌聲,我都聽不見了。
接着是去哪裡?去裡屋,去佛像那裡……
我邁着因為疾速奔跑而酸痛的雙腿,小心避開滿地的一些雜物,挪到了裡屋門口。
裡屋的木門很高,我不知道為什麼它會這麼高,以前我回家時,這個門隻要伸伸手就能碰到頂。
現在我需要仰起頭,才能碰到門把。
我剛要推開門,就聽見裡面傳來聲音。
“我不管你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四,老大在牢房裡蹲着,老二老三早早也夭折了,現在那個老二還是别人家抱養回來的,老五那我也管不着了,就你一個,是現在老白家唯一的男丁,你那媳婦,她不生,也得生!”
我頓住了,認出這個聲音是奶奶。
陳舊的木門上布滿烏黑的劃痕和各種各樣的污漬,沉默地站在我面前,好像一個皮影戲的老舊幕布,被人為繃起來,呈現着戲台上浪漫傳說,掩蓋了其後的滿地狼藉。
另一個聲音響起,是一個男人,我認出那是我爸爸。
“媽,小柳真的不能生孩子了,現在有了佳樂難道不夠嗎?去年三妹不也結婚生了個男孩嗎?這些外孫還不夠您養嗎?”
奶奶壓抑着怒火的聲音響起:“那是一樣的嗎?那是外姓人的兒子!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到大學生,你,還有老五,全都狼心狗肺,啊?要麼不結婚還四五年不回家——要麼就心全偏那賤女人!感情就我裡外不是人是不是!”
接着是我爸爸平穩的聲音:“小柳是真的不能生孩子,和尚也認了我沒兒子緣,媽,你連佛祖都不信了嗎?”
奶奶哼笑一聲,嘲諷道:“你當我沒有求過佛,佛祖說我雖然上半輩子孩子夭折的多,但是後面兒孫滿堂……”
我爸爸似乎歎氣了,他很少歎氣,至少在我記憶裡,他一直是那個冷靜的,但是對我卻異常笨拙的爸爸。
他忙于工作,但是在和媽媽的争吵中總情願被媽媽摔打,他生性寡言少語,但是今天卻在不是專業領域的地方說了這麼多話。
門裡面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音,還有椅子碰撞的聲音,他們是不是休戰了?
我直視着這扇高大的如同幕布的門,仰起頭要開門。
“我要走了,媽,那邊有個大家族資助我做研究,媽,你也知道,大學裡沒有我的土壤,副教授的工作,我辭掉了。”爸爸冷不丁這樣一句。
裡面蔓延出逼人的沉默。
“咚,咚,咚——咚咚咚!”
一陣可怕的敲擊聲,從門後擊出,我一抖。
奶奶在捶床,把心裡的恨意和不滿狠狠地發洩在身下的炕上,捶得我爸都隻能抓住她,難得地出現焦急:“媽,媽!你不要這樣!”
奶奶罵道:“都去,一個個,你,老五!全都去日本!你們都去啊!死也别給我回來!全都滾!都不要回來!讓我一個老婆子自己撞死啊!”
最後一句,幾乎是嘶吼,我害怕地退後幾步,從未想過和藹的奶奶會有這樣可怕的時候,也從未想過奶奶和媽媽會關系這麼緊張。
我的背後撞到了東西,讓我一個踉跄。
……是什麼東西?
我慢慢地擡起頭,往後仰,看見了窯洞灰黑色的洞頂,排列整齊的磚塊滑過我的視野。
……我看見了會讓我這一生,一回想起就會感到恐懼的一幕。
那是一個人,他蹲坐着,像每一個在樹下抽煙的男人一樣,似乎也在默默聽裡面的講話。
發現我的視線,他有些驚訝,随後低下頭對我笑了,笑得溫柔又無奈。
他長着一張,我爸爸的臉。
……
那是我六歲的時候的事情了,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個夢。
那天晚上我發了很嚴重的高燒,一直燒到四十多度,我躺在炕上,關節疼得動彈不得,連喉嚨裡都是灼熱的。
奶奶抱着我的頭,一遍一遍地試我的額頭,用冰冷的濕毛巾擦了我許多次。
我在高燒的灼熱中睜開眼睛,看見爸爸穿上沖鋒衣,拿着一個保溫杯大小的手電筒,為了找醫生,沖進了茫茫夜色裡,夜裡伸手不見五指,山路崎岖又狹窄,我也不知道他一個瘦書生能不能走下山。
“撞鬼了……樂樂這是……”姑姑神神叨叨地說着,“今天本來就是鬼節,我剛剛去看祖宗,那今天中午放的手指粗的香,足足下去一半……這是有咱們家的死人回來吃香火,撞見樂樂了。”
不管是什麼也不重要了,那天晚上我一直燒到淩晨一點,直到醫生從被窩裡鑽出來爬上山,給我打了一針退燒針,我才降下溫,漸漸好轉。
我媽本來那天住在娘家,晚上也被我爸給喊醒,連夜跑到奶奶家照顧我,第二天早上眼睛都是腫的。
他們告訴我,那天我看見的一切都是夢,我那時也年少,可能被燒壞了腦子,傻傻地也信了,隻是後來在一些雜亂的夢境裡,會忽然出現那漫天的黃沙,還有那憤怒的捶床聲……以及,那個微笑的男人。
直到今天,我如同于幻夢中驚醒一般,意識到那不是夢。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咒靈……那個男人是一個咒靈,或者說,一個盛滿咒怨的靈魂。
或者我們更喜歡叫他,枉死人怨念凝聚成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