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珀為之一振,飛快地回複道:“太好了,我一直想拜會你。那麼,7點鐘見。”
收起手機,他通身愉快地對何崇玉說:“車我開走了,你們先回酒店吧。”
何崇玉牽着兒子,點點頭:“我懂,你幹的是大事業。”
正要各走各的,藍珀的聲調忽然高起八度,對着後視鏡摸着自己的臉,問道:“我是不是太白了?一看就知道今年夏天沒去海邊度假,一眼看過去就有點憂郁星期四,黑色星期五的感覺,總之讓客戶第一印象賺不到錢?”
何崇玉局促地思考了一下,悟到言多必失,不願直視。藍珀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因為他的沉默,信心大失。
“看啊,我的擡頭紋不是一點點。”藍珀那種莊嚴中又帶有落寞的表情,猶令人回味。
脖子轉一轉,批判性更強:“我都有富貴包了,想挺直脖子臉上肉就會被推起來。”
現在是五點鐘,還有兩個小時補救。一個小時碳粉激光、柔膚鐳射、人工日光浴,另一個小時商場血拼。
何崇玉稀裡糊塗就陪了前半程,但是後半程他一進商城,剛剛五分鐘就大腦發脹,異常地煩躁和沮喪,撒謊有公事要去處理。
藍珀小麥色的臉龐,泛着蓋亞之光,和煦地笑道:“有什麼事非要今天去處理,好不容易找你當一次參謀還去忙其他事,到底什麼事這麼重要?”
何崇玉不打诳語,隻能無語。
藍珀又說:“拿這麼低級的話來敷衍,我的大鋼琴家,連貝多芬也沒有你這樣的架子,陪陪我一定不會毀了你的清譽。”
何崇玉心虛出汗,哪怕左右腿漸漸變得不是一個身體,也沒再要求離開了。
于是他一次接着一次接受到了來自逛街的惡意,一條領帶藍珀都會貨比三家。何崇玉說:“其實按我們的家庭條件是不用這樣的。”
可是藍珀本就不買,有時單純進去鄙視一下哪家的設計品味。何崇玉心裡再三緻意,終于說出口:“有家庭的人了,就不用這麼注重外在了吧?”
藍珀在鏡子前咕叨的聲音突然像被掐住似的停了,在導購的包圍下,他慢慢地轉回身來,俯視着沙發凳上的何崇玉,邏輯不明地提出幾個連續性問題:“難道你就沒有結婚,就沒有生子?你難道真就沒有父親母親?找不到一個上人能孝順一把了嗎?”
何崇玉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你肯定也明白,青春根本不需要打扮,就已經很耀眼了。但這筆青春隻有一次機會,用了就是用了。什麼東西,都求個量力而行。”
藍珀的臉霎時間黑裡透着白,竟然将門反鎖上,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木木地發呆,說:“我是半截入土了,沒有本錢,也沒有條件,比不得那些個大學生青春靓麗,勢頭正猛,哪兒來了個翩翩少女,也隻能心有餘而力不足地搖搖頭了。人家往那一站,兩好湊一好了,年紀相若的怎麼看都是金童玉女。”
何崇玉我、我、你你了兩聲,打住了。他習慣了藍珀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個性,沒曆經幾十世的愛恨輪回是演不出藍珀的那種瘋勁的,但是隐隐感覺這一年來,藍珀仇恨的轉嫁越來越容易了,小事化大,大事化炸,怨氣沖天不得了。偶爾反擊兩句,更是被他打擊得慘不忍睹。這口條太羨慕了。
而且藍珀尤其介意别人觸及他的年齡,一個男子的年齡好像是什麼絕密的東西,他原比别人有些體面,以前從不這樣的。這個情況令何崇玉很吃驚,這種人格是怎麼突然形成的呢?
生老病死還是要坦然面對,你的本色真的很美,實在不知道怎麼開口才能把這個意見很自然地引導出來。思索了會兒,何崇玉先對兒子說:“你到哪裡回避一下吧。”
然後跟藍珀說:“我的意思是,儒家主張,君子不器。”
“香港何氏的大少爺原來是孔子?”藍珀從更衣室出來。
“别說這個,你還不了解我,最怕什麼頭銜纏身。”
“你爸知道你是孔子嗎?”藍珀邊攪着杯裡的茶邊擡頭直視着他說,特别驚疑的樣子。
“我不是儒教的,但對孔子有很高的敬意。”
“那我就是道家,我是老子,”藍珀甩手就走,“‘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
出了商業街,藍珀捂着凍紅的耳朵,何崇玉靠近就報警。
“我想散散步,你要着急你先走!”藍珀說。
何崇玉追了兩條巷子,兩人回到車上時,藍珀也沒繼續鬧意見,總算放下了屠刀。換作老婆,估計又要給他上政治課了,不把他拿下馬是誓不罷休了。所以這個朋友何崇玉不知道對他說什麼好,總能讓他産生一絲的感動。想想怎麼安慰他,可一個人遭受到衰老這樣的事情,任何安慰的話都是白搭。真不該看不起他的年齡焦慮,因為能說出自己脆弱的人很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