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叫聲從秋山的東部獵場梭到了西,透亮的天空之下,皇帝騎着駿馬一挺一挺地向着由侍衛提早包圍好了的圈子裡行進。
秋山以北是一片幽深的密林,環山呈半月形狀圍繞其外,另有從群山之外進來的不息之水流動成一條抱月飄帶,腳下野草還茂盛,隻是顔色染了秋白,寒風吹過,樹木為靜、河草為動,黑山灰地褐木,白河藍天紅旗,更有一番别樣的壯觀。
皇帝欣慰地用眼角看向跟在旁側的耶達瓦爾和使臣,高談闊論之間,聊得心胸大展。
耶達瓦爾背着那鑲嵌着代表十三個部落的寶石的彎弓,入鄉随俗地穿着中原的騎射服,雙腿夾着馬肚,下颌微揚地觀望着獵場的四周。
簡松映一到馬背上,就換了與以往全然不同的模樣,腰間别着一把長刀,背上背着沉甸甸一把弓箭,殺氣一出,周遭氣勢都把别人壓低了一頭。此時作為大将,和張三郎各司其職,護在皇帝身後。
因為時間與以往不同,這次秋獵皇帝也格外做出些調整,把往年的活動都大大縮減,隻留下圍獵、賽騎射等項目。今日是開頭,皇帝作為一國之君先行待客之道,浩蕩的隊伍沿着獵場巡視着。
張鶴儀作為皇帝欽點的随行學士,身邊有騎着矮馬随時準備伺候筆墨的小侍衛。他跟在不遠處,身上披着鴉青色毛領大氅,裡穿戴銀白護甲,被簇擁在一群武将之間,給肅殺歡騰的場景添上一筆丹青。
他一邊手中握着缰繩,一邊偏着頭聽第一次見到這大世面的江谕緊張又興奮地私語。
每每接住簡松映遞來的目光時,便一半心虛一半慌亂地垂下眼簾,但是并不躲,等到一定時間,又擡起眼來,定是撞入他的眼睛,卻讓自己的心被撞得一動。
隔着那麼老遠,張鶴儀是肯定看不清簡松映的臉的,但是就是能精準地在一片模糊人影中定位到他的身影——人群中隻有一個人會毫無顧忌地回過頭來盯着他看。
雖然看不到簡松映的表情和神色,但是張鶴儀還是看着那模糊的一團,對他做了個口型。簡松映看得一清二楚,他說的是:看路,别看我。簡松映揚起了笑,沖他揚臂示意。
太子和世子還是一副王不見王的樣子,李遂穿着矜貴,此時貴為一國太子自然在耶達瓦爾面前擺出僅次于皇帝的架勢,看上去莊重嚴肅。
上官遇騎着馬縮在甯王偉岸身軀投下來的影子下,旁若無人地打了一個哈欠,擡手揉了揉眼睛,放手時,關節處□□燥的風吹裂了一個小口子,他吃痛“嘶”了一聲。
逐漸逼近圍獵的包圍圈,皇帝也已經帶着使臣看過了獵場的風景,接下來便是馬上見真章的時候,親王貴族等衆人皆恨不能長了八百隻眼,來找見這被躲着不露面、宛若抱琵琶美人的靈鹿的蹤迹。
耶達瓦爾的目光在四周梭巡着,神不知鬼不覺中,竟已經走到與太子齊頭并進,太子原在他之左,見狀仍沒有低頭,不知這人何意,隻是略微用眼神示意,随後随和地打招呼道:“耶達皇子,我聽說你們部落都是山林草原上個頂個的好手,今日來我們這獵場,看着如何?”
“貴國風土極好。”耶達瓦爾的中原話還是那樣的生疏,但已經學會了恭維。“北部荒蕪貧瘠,怎能和蒼國水土肥沃來比,愧不敢當。”
世子豎起了耳朵,聽着二人的對話,不由自主地湊近了些。一邊靠近一邊心想,這傳說中的耶達皇子不是個中空的膽小鬼嗎?這膽子可不算小,連太子這兇神惡煞都敢靠近。
耶達瓦爾每一動彈,額上垂下來的流蘇挂飾便一晃動,他看到太子背上背着的弓箭,露出了十分稀罕的神色,盯着很久,仿佛連馬背上的颠簸都已經被他忽視,太子笑着說:“耶達皇子?”
“啊,太子殿下,無意冒犯……”
耶達瓦爾頓時又像驚弓之鳥一般收回了視線,笑着扯了兩句,說着便把自己的弓箭也拿出來遞到太子面前,他說自己沒有什麼長處,就是看到這上好的弓箭配在太子的身上覺得算是對了地方,很襯太子的雄姿。世子聽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弓箭看上去并沒有任何獨特,隻不過是比尋常将士的更加長了幾分,連帶着配備的箭都是專門的——太子跟皇帝一樣,身材颀長且天生神力,這樣的好弓,尋常人用着是有些費力,但是放在太子這裡确實是“神兵利器”,太子微笑表示接受。
下一刻,始終護在身後的張将軍處傳來一聲短促的哨響,衆人登時把話音截斷,齊刷刷向後看去,隻見斜後方,張将軍舉起了手臂,給士兵們做了一個手勢信号。信号便如排山倒海,迅速從斜後方傳給了皇帝。
兩側的隊伍登時給皇帝讓開一條通道,皇帝率先騎着馬調轉了方向。甯王、太子、使臣等人緊随其後,随即簡松映一隻手握在了刀柄上,和張鶴儀擦肩而過,張鶴儀拉緊缰繩,跟了上去,而始終在後方的宮雀,此時也帶着救急的藥箱随在隊伍之後,和落單的世子并排走着。
張三郎看到皇帝過來,下馬行了個禮,随後順着他所指向的方向,衆人齊齊地望去——隻見川流不息的大河對岸,灰蒙蒙的山石之後,隐約露出了一對漂亮的鹿角,随後,一頭看上去身形流暢俊美的公鹿便探頭走了出來,緩緩靠近了河岸。
它似乎還未察覺到危險的來臨,隻是埋下頭喝水,皇帝做出了一個示意,隊伍瞬間銳減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和河對岸的将士一起縮小了包圍圈。
皇帝手持強弓,日光照射之下眼中露出堅毅的光芒,随後,隻在一息之間,隻聽“嗖”的一聲,羽箭破空,以衆人根本不可察覺之勢化作一道閃電,與此同時,小鹿擡起了眼,拔腿開始狂奔。
就在他跑了兩步的位置,羽箭像是未蔔先知地突然調轉了方向!一蓬血霧刹那間在空氣中散開,羽箭穿過了它的脖子,把它釘在了地上。
“吾皇萬歲!”“陛下英明!”
将士們頓時沸騰。一片哄亂。張三郎很快便差人把小鹿送了過來。小鹿渾身的腱子肉,可惜還沒處使便拜倒在了皇帝的雄風之下。
皇帝聽慣了無數句恭維,此時罕見地謙虛了一陣——甫一出擊便打了個開門紅。根本沒有留給其餘人展示的機會。
好事成雙,天公似乎是察覺到了衆人的遺憾,緊接着,在山林的西邊,甯王首先看到了一頭烈紅色的動物,正在狂奔向設好的防備線,随之皇帝也看了過去,隊伍已經很快地又馳騁開來,轉移陣地。
馬蹄聲打鼓似的在原野上打響,塵土飛揚。太子一揚鞭,弓着身子猶如獵豹一般頓時便沒了蹤影,耶達瓦爾盯了那小鹿片刻,随即便鬼使神差地飛快向太子的方向追去。
張鶴儀眯着眼睛,手中的筆尖不疾不徐地落下,随後又擡起,隻落下了一句詩,便招手讓江谕過來,等人靠近了,把手上的東西都交給了江谕,“大人您這是……”
張鶴儀揉了揉眼睛平和地說,“我看不清,你來記吧。”他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後在馬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江谕揚塵而去。
馬蹄聲漸漸遠去了,隻剩下皇帝命令之下在後方護衛的隊伍還跟在圍獵的邊緣,後方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哈欠。
“哎……落單喽,”上官遇身子随着馬背颠簸着走了過來,慢悠悠的,“張大人。”
宮雀瞥了他們一眼,看到張鶴儀的眼睛,頓時下了診斷——秋山的天氣凜冽,他定是又吃多了藥,這會犯癔症呢。他沒打算聽牆角,識趣又冷淡地繼續朝皇帝那邊趕去。
“陛下不是讓你随行麼?”上官遇道,“張大人不是隻會跟在皇帝太子身後舞文弄墨的……‘文人’?擅離職守是要問罪的。”
張鶴儀随時盯着皇帝那邊的一舉一動,簡松映身邊的紅色旗幟始終大鵬展翅一般飄揚着,戰況正是激烈,他看着上官遇那清澈的眼睛說,“勞煩世子殿下記挂,”他低下聲音說,“殿下此時沒有話同我說了嗎?”
上官遇登時渾身一悚,向馬兒奔跑的方向看去,衆将士已經混成了一片,根本分不清哪個是王親貴族哪個是普通士兵,同理,那邊也根本無暇注意到身後的情形。他頓時想到自己昨日被李遂像貓抓老鼠一般抓回去的情形。
上官遇眼中頓時表現出了一種危險的抗拒,緩緩道,“你還要我說什麼?太子不是已經把你的嘴都封住了嗎?”
隊伍中忽然傳出幾聲尖銳的哨響,很快又調轉了一個方向,張鶴儀提了速度跟上去,風聲在耳邊作響,他提高了聲音反問道,“那你昨日為何而來呢?”
上官遇一愣,笑了笑,“張鶴儀,你和太子認識多久了?”
“和你一樣久,”張鶴儀回答他這帶着答案的問題,“他是君,我是臣。為人臣子,首先為忠。”
上官遇道:“我不是君,簡松映把我當弟弟,我讓你占個便宜,讓你做朋友,還行不行?”
大風把張鶴儀眼睛中的淚水全都吹幹,此時眼中幹澀得像是進了沙子,他回道:“榮幸之至。”
上官遇的馬兒和張鶴儀的馬緊挨上了,上官遇一把奪過張鶴儀的缰繩,以一種不怕死的精神氣勢一人駕着兩匹馬在原野上奔跑着,“那你告訴我,昨夜太子找我之後,和你又聊了什麼?把我困住不讓我去見父王,到底是打的是什麼算盤……你怎麼能幫着外人算計你自己的朋友!”
張鶴儀不知道上官遇這個平日裡沒什麼正經事做的小世子怎麼有這麼大的力氣,馬兒一聲嘶吼,他險些背着身掉了下去。他趕忙抓住上官遇那青筋暴起的手,上官遇似乎是激動得難以自抑,就這麼直白地質問了出來。
昨夜太子的話還在張鶴儀耳邊,看着世子這張一點都不會掩飾自己情緒的臉,張鶴儀突然發問道:“世子,你知道,慧妃嗎?”
上官遇攥緊的手松了力道,把“慧妃”這兩個字認真地回想了一番,張鶴儀的眼睛是如此清澈又自然,可是他卻依稀看到了埋藏在眼角深處的縫合線,這個人是毀了張鶴儀半生的人!是他的親姑姑。他的手徹底松了。
“她不是已經進冷宮了嗎?”上官遇不敢再看張鶴儀,“你突然提她做什麼?”
張鶴儀看着他良久,上官遇的鼻尖都被凍得發紅,張鶴儀道,“她已經不在冷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