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翊在第二年的夏天才能活動手腕,拿起筆來顫巍地寫下幾個大字,歪歪扭扭,有如蟲爬。
他右手使不上力,就開始嘗試用左手耍劍,好幾次都傷了自己,熱血灑在冷鐵上,他似乎感知不到一點疼,隻是茫然地看着地面的血,一滴一滴,開出點點梅花,但是他的眼前卻是一片連起來的紅霧。
這幾乎成了一個循環,他不死心地拔劍,流血,丫鬟驚慌失措地叫人來給他包紮,再練,再流血,再包紮……
張家世代從軍,鼎鼎有名的大将軍不計其數,每一個張家的子弟從出生開始就注定要死在戰場上,他們身上的血是為大蒼而流,最終也該祭在殺敵的刀劍上,而不是這樣,窩窩囊囊入土。
張大将軍是大蒼三位大将軍之首,幾乎功高蓋主,常年駐紮在毒蟲漫天的南疆,陳将軍原是他的副将,被先帝擢拔為将軍之後與其一同駐紮在南疆。
這些年邊疆安甯,沒有什麼動蕩,張四郎在京中軍營操練,也有很高的官銜,張家的子弟中,最不濟的也是張三郎,得了個朝廷中挂名的官職。
張翊站在茫茫大霧中間,看不清去路。
再次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的時候,他已然換了一副模樣,站在國子監的長廊下,身量颀長的張翊穿着青衫,人比影子還要薄。簡祭酒看着他的時候,他正垂着眸,手上拿着一本古卷,仔細地辨認着那螞蟻般的字。
簡祭酒拉着他往屋裡走,他的手指在炎炎夏季依舊是冷若冰霜,途徑别院的時候,一衆學子都紛紛投來了目光,或惋惜或嗟歎,還有人幸災樂禍,簡筠站在人群中,遙遙地看着他,心髒被劇烈地撕扯着。
簡筠已經悄悄給張四郎那邊投了名狀,他要去參軍,不是年輕氣盛的肆意妄為,而是深思熟慮失眠了好幾個夜晚做出的決定。
隔着窗子,簡筠把自己當作空氣,小心地聽着簡祭酒和張翊的對話,簡祭酒的聲音夾雜着歎息斷斷續續,簡筠心中一空,黯然失神,心中的一個念頭已經成了魔,叫他時刻不得安甯——他恨他自己!
他現在着魔了一般想要趕快成長起來,要做一個骁勇善戰的将士,而不是躲在大哥羽翼下苟活的廢物!他要豐滿了自己的羽翼才能把大哥保護起來,把一切傷害他的人全都親手取下首級。
之前的種種都讓他難以啟齒,那麼幼稚、那麼安逸、那麼愚鈍!
淚水滴到衣襟上,他靠着窗,屋内的聲音撓着心。
簡祭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看張翊如同看自己親生的孩子,心痛的程度不比張大将軍低,張家二位當家人都遠在千裡之外,他便是他最值得信賴的長輩。
簡祭酒用掌心給他傳遞着溫度,說話的語氣比白雲還要輕柔,他具體地給張翊分析了去路——在國子監張翊就算是閉着眼睛,也能做出所有人中最好的文章,就算他以後再也不能上馬從戎,也一定能在朝政上有大作為。
“可是先生,”張翊艱難地扯起嘴角,“我一個瞎子,不論做什麼都是個廢人啊。”
張翊的眼睛如今雖說是能見光,能辨别模糊的人影,但是卻不得用力聚焦,經常看東西就是模糊加重影的一片虛。輕輕擡起眼睛的時候,兩道從眉骨處繞過太陽穴穿入發絲裡的血痕格外觸目驚心。
“什麼廢人!你若是讓你爹娘哥哥聽到,他們得多痛心!”簡祭酒揪心着說。
他字句铿锵地勸說着,拼盡全力,“古往今來,一個昌盛大國的安甯絕不隻是武将決定,外有鐵騎之師馬上定乾坤,内就需有棟梁之材提筆安天下。武架骨肉文塑魂,内裡穩定了,外疆才能安甯,百姓才能富足。你爹總愛壓我,但這話他也不得不認!翊兒,你聽伯伯的,我親手教你,你跟着我入仕,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張翊擡頭,眼神空洞地望着他,許久,竟泛出晶瑩淚光來。
簡祭酒抱住他,輕輕地撫摸他的後背,哄孩子一樣,張翊閉上眼睛顫抖着聲音,“先生……”
自那以後,張翊整理行裝棄武從文,成為了簡祭酒時時刻刻帶在身邊,明目張膽偏愛的親徒弟,張翊看不清的字文,簡祭酒哪怕是點着油燈也要給他趕出一份大字的出來。
張大将軍府人丁稀薄,簡府就成了三個少年第二個家。
簡筠如願以償地進了軍營,他拼起來不怕死,深得幾個教頭的心——事實上,他這樣的世家子弟,如果沒有家族的許可,就算再出類拔萃,軍營裡也很難有他的一席之地。
原來張翊的原本的生活應該是這樣,簡筠躺在軍營冷硬的床闆上時,透過窗子看向夜空,時常這樣想。
不知不覺中,張翊這個人已經融入了他的生命,成了他信仰的原點和堅持的火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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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的命運就這樣開始了偏移。
當年深得皇帝恩寵的慧妃因為此事被打入冷宮,無人知曉其死活,而五皇子因慧妃的極力庇護以及尚且年幼,被皇帝賞了個空頭的王爺名号發配至了東北那不毛之地。
“五大才子”被一棒子打散,那事發生不久,李遂便被升為太子,從此以後,在東宮受自己的太子太傅教學,九公主更不必說,深宮大院,此後怕是再難有出宮的機會。
國子監隻剩下了上官遇和張翊,每次上官遇一靠近張翊,張翊都笑他帶着一身香氣,十步之外便能聞出來,最是不費他的眼力。
除此之外,蘇鳴之輩屢次來“叨擾”,時常被張翊抄起硯台聲東擊西地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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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流年不好,禍不單行,這年冬天,甯王世子感染風寒,一病不起,次年春天撒手人寰。
甯王妃成日以淚洗面,一個月後,終于身體支撐不住,帶着腹中八個月大的胎兒,追随上官遠而去。
為新生兒準備的紅紗喜宴都被一把火燒成了灰,春夏相交之際,甯王府下了一場連月的白雪,白雪覆蓋之下的是再也不會随春風吹又生的死根。
上官遇再也不來國子監了,他似憑空蒸發在了人世間。
張翊是從回家省親的簡大姐姐嘴裡聽說了一些他的消息——從前在錦繡堆裡長大的驕傲矜貴的小世子,深受打擊,終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旦有誰靠近就發瘋似的哭喊,幾次鬧着自盡。
張翊握緊了手中給簡筠寫的信,回過神來之時,豆大的一滴淚已經透過紙背——年輕的簡大姐姐才逢新婚之喜,便喪夫守寡,烏黑的頭發一夜花白,而此後有人見到上官遇,再也不會叫他一句“小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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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翊十六歲這年,已經着手準備新一年的科舉,簡祭酒種下了一顆好種子,将不負衆望地開出豔壓群芳的花。
簡筠在軍營之中取得了傲人的成績,休假回家之時,整個人長高了不少,與此同時,銳氣再也藏不住,教天唆地的氣質愈發外顯。
簡筠依舊是和簡祭酒一句不合便唇槍舌劍,簡祭酒說他愈加無法無天,這時張翊卻不再敢自稱大哥,隻能一邊在旁邊勸說着,一邊輕輕地笑着。
張翊自動卸任了“大哥”這一“職位”後,簡筠也不知從何時起改了口,對着自己的兄長喊“阿翊”,一聲聲像是從骨子裡流出來的,似乎練習過千百遍,以至于說出來時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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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筠的叛逆是日複一日與日俱增的,和上官遇一樣,一緻排外;而張翊的叛逆則是長在骨髓裡的,不顯山不露水,一旦爆發,則是一場無聲的自焚。
同年秋,整個張大将軍府隻剩下了張三郎和張翊,落木蕭蕭,讓人油生孤單寂寥。
南疆那邊出了什麼亂子,這一次,張四郎主動請纓,帶兵過去支援。
張翊翻牆而過,躺在簡筠的楓樹上看天,握着脖子間挂着的玉。突然天空中一隻雄健的老鷹飛過,張翊心跳猛地一停,刹那間渾身的血液都難以流通,他僵直着半麻木的身子,囫囵跌下了樹。
簡祭酒院子裡的石頭硌着他的手,他盯着兩院之隔的高牆,眼皮止不住地跳。那是千裡之外的遺音傳回了京城,高牆之後,張三郎也産生了共鳴。
張四郎的死訊很快傳回了京城。
十九歲的年輕身體,被毒蟲折磨得不成人形,記憶中光風霁月的年輕将領,最終在南疆屍蟲遍地的山溝裡,化成了齑粉。
世界上最像張翊的人消失了,張翊又失了一魂。哪怕簡筠破例從軍營回來沒日沒夜陪了他三天,也喚不回張翊死了的心。
張翊不吃藥,并且沉迷于由雙眼和手腕牽及全身的疼痛,他開始嗜酒,再烈的酒到了他這都是寡淡無味的白水,刺激不及疼痛萬分之一。
好像隻有這樣,他才能在長箭穿腦而過的刺痛感中與現實的陰影脫離。
這樣就導緻他夜長覺少,幾乎一合眼就要做噩夢,夢中逝去之人總是以鮮活的姿态在他眼前死去,于是他徹夜不眠,點着油燈讀書,把自己熬成了一具人形屍體。
但是隻要沒人靠近他的院子,就不會有人發現他藏的酒和做的事,甚至出門前,他還會把自己收拾幹淨換一身沒有酒氣的衣裳,一看到有人向他投來目光,他便若無其事地微笑,此事的代價就是時時刻刻雷劈一般的頭疼和心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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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鴻十三年,年僅十九的張翊一舉奪魁,被皇帝冠以“文章蓋世”的美名,擢升入翰林。
張翊一日之間名動京城,很快,大蒼境内流傳的張翊字畫便被一掃而空,甚至連他在國子監甩墨扔下的草稿,都千金難求。
次年,張大将軍尚在南疆,簡行和李從嬰作為長輩親自操持了張翊的加冠禮儀,為他取字“鶴儀”,仙資鶴儀,便是張翊。
簡筠也謀得了一個官職,但是尚不及張翊,于是除了上官遇,李遂、張翊、簡筠、景陽四人,便于皇宮重聚。
托九公主的福,他們又見到了終于從失去親人的陰影中邁出一步的上官遇。
那是世子爺大駕宮廷宴會。
上官遇身邊沒有同齡人,也不稀得和任何人打交道,面容上總浮着一層淡淡的孤獨和疏離,他自己待在一方天地,半仰卧在座椅上,把玩着手中的荔枝。
一晃又是好多年,上官遇也出挑得出類拔萃,長胳膊長腿,和其餘幾人一樣,擺在那就是一副畫。
他先是看到湊近的簡筠,沒有抗拒,簡筠和他記憶中的有些偏差,長相俊朗動作潇灑,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大将風範。
上官遇一蹙眉,感覺自己這些年單靠歪門邪道打聽來的消息還是有點理,他問簡筠:“你……真被發配北邊打仗挖煤去了?”
簡筠笑出了聲音,沒想到多年不見他對自己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簡筠抱着胳膊戲說:“托幾位将軍的福,還沒仗打。”
上官遇低下頭笑了,九公主跑到他身後撲到他身上,“打仗?欸,你猜猜,阿翊哥哥去哪打仗去了?”
“滾吧你,他怎麼可能還……”上官遇的聲音猛地停止,站起身來,豁然說,“紙上打仗呢,狀元嘛,真了不起啊——鶴儀。”
張鶴儀幹了一碗酒以表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