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還沒到嗎?”
宮雀斜乜了上官遇一眼,“沒有。”
上官遇打了個哈欠,懶散地玩弄着自己扣着玉環的帶子,時而幫成一個蝴蝶時而綁成一隻兔子,站在太子的帳子前踱步着。
“他去哪了?”上官遇不滿地質問着,看着遠處剛剛泛起蟹殼青的天,口中哈欠不停,精神卻抖擻得厲害。
昨夜張鶴儀為确保萬無一失,怕上官遇貿然出現在太子面前會惹人生疑,生生是叫他守着那個死人直到今早清晨。天一亮,上官遇就勤快地來找太子哥哥了,殷勤得像是換了個人。
宮雀按時來給諸皇親貴族把脈,臨到太子這裡,被絆住了腳步,無奈隻能一等再等。他看着眼底黑青的上官遇,面無表情地伸手戳了戳旁邊站着的侍衛。侍衛左右為難,開口道:“殿下隻說一會兒就回來沒說什麼……”
宮雀攤手,表示誰也不知道,他看着上官遇,欲言又止。
正在這時,被侍衛前後夾擊的李遂終于在漸漸升起的太陽中走了過來。
上官遇定睛一瞧,他背後背着他愛不釋手的那把弓箭,他眯了眯眼,再一看随着他動作被交到侍衛手上的羽箭,神情由泰然變得搖晃不安。
太子見到兩人,擡手一揮免了禮,由前來服侍的侍衛掀開簾子,帶着二位進了帳子。
宮雀例行公事,太子的身體幾年如一日的健朗,隻是占了宮大醫師的時間。在宮雀點卯把脈的時候,李遂饒有興緻地打量着上官遇,語氣不善地調侃道:“好弟弟,今兒個起得早,知道來請安了。”
“世子,伸手。”這邊宮雀接上了話茬,不願再浪費時間等上官遇,遂一并把脈把了。
上官遇盯着自己自手腕向上延伸隐沒在皮肉中的青線,頭腦裡掀起一陣海浪,把張鶴儀對自己說的任務交代了出去,“那個……我問你借點東西。”
“世子,食欲不振、心悸多夢、頭暈少眠,沒什麼原因,香粉擦多了,回去洗洗。”宮雀不合時宜地開口,用力按了一下,“還有,心跳得有點快,你有病?”
“你才有病呢!”上官遇猛地抽回手,語焉不詳地把宮雀往外邊打發,本來怪緊張的,一下徹底放松了,“給小爺我瞎下什麼診斷,有沒有病你診不出來?”
李遂笑出聲來,指着上官遇眼底下兩坨黑青,替他辯白,“勞煩宮醫師,他啊沒病,來人,好送宮大人——”
宮雀怒氣沖沖地走了,李遂自得其樂,“欸,你一見到我就心跳個不行啊?”
上官遇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擠出炸毛的聲音回怼:“你大早上出門打獵去了?”
“沒啊,怎麼了?”李遂泰然自若,不知上官遇今日是犯的哪門子癔症,坐在那裡來回大量着上官遇,把他的氣勢都看得一落再落。
上官遇蔫了,背過身去,速戰速決,徑直走到挂着弓箭的架子上,伸手摸了摸。
光澤甚好,因是上好的木頭和漆面,現在還留有李遂的體溫。李遂看着他拔出了一根羽箭,随後仔細看過箭尾上刻着的旗幟,像是在心中确定着什麼東西。
李遂走到上官遇面前三步時,被他叫停了。
上官遇彈了彈那自己幾乎拉不動的弓,拔苗似地在手裡抓了一把箭,擋着李遂,發了聲,“太子,我跟你換換怎麼樣?”
李遂“嗯?”了一聲,用手指輕輕碰了碰箭尾。
上官遇“喏”了一聲,氣息裡帶着天生的傲然,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是精心設計的軟,他道:“這次比試你不用這些箭,我給你表演一出好戲,如何?真讨厭,你不答應也得答應。”
太子挑了挑眉,看着上官遇,深幽的雙瞳緩緩被眼睫遮去一半。
李遂想到了什麼,笑而不語,背着雙手,靜靜地看着上官遇強買強賣的“表演”,上官遇見無人回應,風卷殘雲地把東西洗劫一空。
上官遇落荒而逃一般帶着得到的東西跑了出去,李遂才在嘴邊試探着幾個名字,半晌,對着空簾子開口道:“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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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光輝徹底照亮這片大地之時,皇帝已經坐到了特地提前搭建好的觀景台上。
帝王冠冕投下的影子遮住了他鷹隼一般的雙眼,台下衆人擡頭仰望時,猶如望着一尊會動的天神雕像。
耶達瓦爾伸出一隻手來放在心口,嘴中低聲地念了一句胡語。
不遠處的天空中猝然升起一團紅色的煙火,耶達瓦爾最後看了一眼皇帝以及坐在他下位的使臣,收回目光,緊跟在太子身後朝圍獵場跑去。
簡松映遊刃有餘地落了後,哪怕太子不說,皇帝不說,這點藏鋒斂銳的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這場比試的主角不在自己,而在必奪第一的太子李遂和心懷鬼胎的耶達瓦爾。
簡松映在彎起長弓的時候眼中一閃而過李遂射出的閃電,遂瞄準那個方向,驟然加速,搶在侍衛之前彎腰把獵物挑了起來。
窺一斑而知全貌,太子的這箭已經被換成了不加裝飾的長箭,簡松映伸手一扔,扔給了太子随行的侍從。
張鶴儀坐在觀景台上,緩緩落筆,台下時而起伏的歡呼聲和叫喊聲引得台上衆人每每側目。
他八風不動地觀察四周,發現皇帝坐在高位,正以一種外溢的慈祥看着自己,他迅速收回了眼神,把手中的文卷呈遞了上去。
看向台下,簡松映雖是避着鋒芒,但還是出類拔萃,若非刻意壓制,必然是最惹眼的一個。
張鶴儀眼中幹澀,低頭眨了眨眼,莫名想到上官遇對自己說的一句“太子與誰枝同連理,你不會不清楚”。結了太子這顆果的樹,可比太子本人,更可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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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試的最終結果并不出乎人意,太子遙遙領先,拔得頭籌。簡松映讓了光,緊随其後。
藏在暗地裡的對方也按照原定的計劃露出了馬腳,隻是有一點,在所有人的預料之外。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踏地而來,張三郎面色凝重地下了馬,一陣罡風旋過,他大步流星地擺手招呼開圍在帳子前的臣子侍從,三步并作一地闖了進去。
帳子中一片安靜,他的粗重呼吸顯得格外突兀。
床上躺着個人,地面上一灘血,腥氣在帳中漫溢。
宮雀和幾個醫師正圍在床榻邊,隻見宮雀從藥箱裡取出一根足有稻草管粗細的長針,往酒杯裡一沾,燒紅了,眼睛都不眨地就往床榻上那人的手臂處紮。
張三郎倒吸一口氣。簡松映睜着眼睛,眼睜睜地看着宮雀在自己胳膊上戳弄,一聲不吭。
帳子中站的人不多,是簡松映驅散了人群,此時站在身邊的除了需要的侍從,就隻有一個張鶴儀。
張鶴儀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三郎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張鶴儀才回過神,看了簡松映一看,跟着張三郎出去。
“呸!他大爺的狗日的玩意兒,人是抓着了,趕着投胎呢死也不說!”張三郎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罵道,“不知道哪混進來的!松映怎麼樣?那馬受了驚,皇上已經讓人宰了,好在簡小子反應得快,沒被它甩到那陡峭崖上!該死的畜牲!”
張鶴儀面色凝重,正在腦海中緊鑼密鼓地還原着着一場聲勢浩大的陰謀——暗處的人用大蒼太子的箭射了大蒼将軍的馬并妄想坐收漁翁之利。
他面色凝重地回道:“松映受了點……皮外傷,沒什麼事……三哥,人你們關到哪兒了?”
“太子和兵部那邊正在審訊這件事,此事是我失職,我也得趕緊……·”張三郎欲言又止。
張鶴儀抓住張三郎,“你說太子他們已經去了?”
一個猶豫不決的“嗯”正要發出,身後的帳子突然被人用力不均地拉開。
簡松映赤裸着一邊胳膊,看着兩人,胳膊上可怖的血迹還在樹根一般地往外張牙舞爪地爬出。
宮雀站在他身後,看樣子大抵是覺得這人命長,從身邊人手裡拿過藥,就着簡松映的姿勢扯開紗布上藥。
“走吧。”簡松映瞥了宮雀一眼,勾手讓人把披風拿來,胡亂搭在受傷的一邊胳膊上,險些蹭掉了一片藥粉,肯定的語氣不容置疑。
簡松映像是無事發生,扔了左手就用右手,拍了拍張鶴儀的肩膀,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哎呀二位張大人,我堂堂簡松映不過從馬背上摔下來跌了一跤……”
“誰讓你出來——”
“我沒事兒,”簡松映看向張鶴儀,在他背上輕撫摸了一下,“當務之急是看看他能說出來什麼大言不慚的話,我得在場,沒事,走吧。”
他說得輕巧,那傷足有三寸!
張鶴儀看着被他刻意藏着的傷,在凜冽的寒風裡,深吸一口刀刃般的涼氣。眼神遞給宮雀,這位向來誰也不慣着的醫官冷冰冰道:“死不了。”
“說他大爺的廢……宮大老爺!說清楚點!”張三郎翁聲翁氣強壓住怒氣道。
“能長好。”宮雀上完藥,一隻正眼沒瞧,丢給簡松映一隻藥瓶,算是告成。
裹緊了簡松映的披風,命人又把大氅送了過來,一隻手接過宮雀冷眼送過來的藥,一隻手牽過張三郎的缰繩。
他先行上馬,把張三郎那匹高頭駿馬率先搶了過去,随後伸出手,将簡松映拉了上來。這回馬是安全的,人也是。
簡松映緊貼在張鶴儀身後,伸出一隻手來,繞過他抓住了馬鞍。
張三郎看着二人,恍惚間二人眼神中的堅定像是一般無二,于是哪怕心中惶惶不安,還是默許了這一行為,隻是看着簡松映那被血水洇濕的衣袍,心中隐隐作痛。
張鶴儀背後貼着簡松映,一邊一隻手伸到背後抓着他的衣角,一邊策馬馳騁,幹澀的大風把他的雙眼吹得通紅,但是他卻沒有往常的那種幹疼——在還無人察覺的時刻,不斷湧上來的眼淚尚未醞釀成型便被風吹幹。
好一計一箭三雕。
原來給上官遇準備的箭是為了證實李遂射箭害簡松映,再一招栽贓陷害給神經大條的上官遇,人證物證俱全,他不認也得認。
這樣一來,先是能有損李遂的聲譽,讓外人看來是太子善妒成性心胸狹隘才出手傷人,勝之不武;再者,揪出了“真兇”上官遇,禍水東引,既傷了簡松映又将甯王世子與太子那點不合放大擺在明面上——什麼樣的不合能鬧到這樣?這就要牽扯到背後的甯王了。
皇帝多疑,幾乎是衆位臣子之間的共識,他們定不會相信皇帝能對甯王不起猜忌,更何況,甯王先前就已經被“盯上”。
簡松映從張鶴儀手中奪過那藥粉,一咬牙,在馬背上就上了藥,冷笑道:“他們可真是詭計多端。”
張鶴儀不置可否,隻讓簡松映不要張嘴,也不要血氣上頭,小心些傷口。
等趕到太子所在的地方,由侍從帶着走到太子面前的時候,李遂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帳中的上位,手中一串佛珠被盤得咯咯作響。
帳中沒有旁人,都是些熟人。
沒鬧出人命,皇帝自是不會親自出面,甯王站在一旁,端着胳膊,由矮他一頭的上官遇牢牢地抓着;侍衛長背着手,整個人的重心偏在匍匐在地的黑衣人身旁,寬大的臉上橫飛彪悍,除此之外,還有此次同行的莊王二世子、襄王三世子等人。
家醜不可外揚,皇帝和幾位大臣以及耶達瓦爾等人在另外的帳子裡,此地的最高統治者便成了李遂,而原本的李遂,這時候應該動身回京了。
李遂并沒有匆忙逼問,而是好像在等人,人到了,才讓好戲開場。他一個眼神給到上官遇,登時有人看似請實則架地把上官遇從甯王身邊帶走,扣在了李遂身邊。
簡松映和張鶴儀也走近了些,在一個适當的距離停下,走動間,張鶴儀并沒有聞到什麼特殊的香氣,而簡松映也沒有察覺到任何可疑的人。
“啪”的一聲,李遂把佛珠拍到桌子上,侍衛長退後,一個長相更為彪悍的光膀子大漢手持狼牙棒上前,立在了跪地之人面前。
好戲開場了。
侍衛長把一根帶血的羽箭扔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面露驚恐,欲往後退,侍衛長恐吓:“說!是誰要陷害太子殿下!如實招來,否則——”
大狼牙棒在黑衣人面前猛地升起又落下,惹得周圍人一顫,黑衣人果然招供:“是……是世子殿下!世子殿下派我暗中跟從簡将軍射中他的馬,從而栽贓嫁禍給太子殿下,我……我這裡還有世子親手給的圍獵場全景圖啊!”
李遂一挑眉,玩味地看着上官遇,上官遇瞪大了眼睛看向黑衣人,随即緊張地看向簡松映的胳膊,簡松映此時正和張鶴儀對視着,讓人看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深情。
“……”
“好啊你,栽贓完太子又來栽贓世子!”莊王二世子孩子心性,險些為了出一口惡氣一腳踹了上去,“我也不是沒見過阿遇,他始終跟着隊伍在一起,怎的就和你這奸人談到了一塊去!”
而侍衛長弓着身子一問,随行的小世子們卻均表示确實如此。
甯王根本不可能相信自家孩子能做出這種事情,作為在場最位高權重的長輩,他也隻能看着上官遇,一怒之下抽出了刀指向黑衣人,咬牙切齒。
黑衣人脖子上被架上了刀,警告他這可是掉腦袋的大事,這不是在宮内,沒有時間跟他周旋,必須速戰速決。
于是他又說:“我記得,當時世子殿下拿出了兩張地圖!并四支羽箭!此時,剩下的,也一定還在其帳中,小人就算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扯謊了啊!請大人明察!小人一家老小均在甯王手中,望諸位大人,太子殿下,給小人一條活路啊!”
太子揮手,“去查。”
甯王向來沉靜的臉上有些不可置信和狼狽,移向上官遇,上官遇卻垂着眉,再一次錯失了和甯王解釋的機會。
李遂壓不住嘴角,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向了簡松映。指着他那受傷的胳膊,李遂問:“沒事吧?”
“無礙。”簡松映輕飄飄地回道。
李遂點了點頭,瞟了張鶴儀一眼,突然伸出手來,在張鶴儀的肩上似有深意地按了一下,張鶴儀看去,李遂不是用的手指或者手掌,而是用着中指搭在食指上的手勢按的,那是他下棋落子時慣用的動作。
搜查的人終于回來了,結果已經讓人心知肚明,一無所獲。
“怎,怎麼可能?”黑衣人肉眼可見得驚慌了,險些口不擇言,“他們明明都……不對,世子殿下,你要為小人做主啊,就是你親手拿給我的啊……”
“你說的是哪個世子!我上官遇一生光明磊落從不做那龌龊害人之事!原來你們真是把我當成了冤大頭!”
上官遇心中的氣憤已經達到了極點,再也不管張鶴儀對自己的諄諄囑咐,掙開侍衛的桎梏,新賬舊賬一起算,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了他半邊胳膊,正是簡松映受傷的同側。
甯王和一衆人都歎了口氣,上官遇委屈極了,輕輕拽住甯王的袖子,蚊吟道:“父王……”
“好了阿遇,委屈巴巴的,皇叔需要休息,這樣,你先和他下去?”李遂招呼人來把所有人都帶了下去,除了張鶴儀和簡松映。
上官遇頭也不回,看也不看李遂一眼,而甯王的眼中似乎還有什麼話,但是低下頭看了自家孩子一眼,阿遇目中無人地貼着自己。餘光中,李遂的眼神仿佛也輕飄飄地落在他們父子二人的身上,他帶着上官遇快步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衆人臨走前,李遂對侍衛長說了些什麼,隻見他先是告罪後是一臉誓死追随太子的表情,随着彪形大漢,把黑衣人也帶了下去。
幕後的故事,以後再叙。此時隻剩下了垂眸斂目的張鶴儀和負傷的簡松映。幾乎是一個眨眼,人就沒了,人走後,氣氛陡然變得冷清起來。
李遂動作優雅地俯身看了看那根被留下的羽箭,揣着明白裝糊塗地問道:“這是什麼戲?五禽戲?鬥獸戲?”
張鶴儀知道簡松映的顧忌,先他一步暗中做了個安慰的手勢,上前一步道:“引蛇出洞的戲。”
“背着我做足了功課啊,鶴儀。”李遂左右手相扣,把手肘搭到了椅子邊上,笑容不達眼底,但卻看着十分親切,“讓逢之找到我先發制人,将計就計,是你能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