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光八年,隆冬。
鵝毛大雪随風擺動,在洛陽上空婆娑起舞,随後搖搖晃晃飄下,給宮城内飛檐屋脊上又覆上一層薄雪。
紅牆黃瓦下,為首宮裝女子手捧木托盤,疾步穿過千秋門,身後還随行幾名小宮女。
值守的小黃門遠遠就認出她,換上一副讨好笑容,跑上前朝她作揖道:“幾日不見,慎如姑姑愈發光鮮,怎地,您這是要回含章殿?”
闵慎如慢下腳步,撇他一眼,不鹹不淡道:“皇後娘娘派我去瓊華閣,給崔夫人添置幾件像樣的物件。”
尚書省近幾日新上任位崔大人,掌監督尚書列曹,糾舉彈劾百官,權位頗重,乃尚書省佐官。
皇帝籠絡大臣是常事,這位崔大人膝下無子,獨有二女,長女早些年許給太仆寺少卿之子,而這幼女,自然接下一紙诏書,入宮為妃。
可如今這位徐皇後可不是吃素的主,六年前被皇帝廢除後位,褫奪封号,罰入永甯寺,非召不得入宮。
可在永甯寺待了短短三年,天子親迎,将人接入中宮。廢後再立,從古至今怕是沒有第二次,足以見盛寵。
崔夫人進宮三月有餘,皇上連瓊華閣的門都未曾踏入,宮内侍從都是人精,見新入的主不得寵,眼下人人轉道,上趕着巴結含章殿。
小黃門深谙其中門道,跟在後頭恭維道:“是是是,如今這後宮内,當數崔夫人最不得寵,各位婕妤良人都不願與之交好,還是皇後娘娘心慈好善.....哎?姑姑,你這盤裡東西怎碎成這樣。”
“閉嘴。”闵慎如加重聲量打斷他:“摸摸頭上幾個腦袋,什麼話該說不該說,自己掂量掂量!”
教訓完小黃門,李慎如回到含章殿,剛踏入庭院,就見公孫樹下遠遠望過去,有一道人影。
在走進些,瞧着約莫十七八歲少女,衣裙單薄,瑟縮着身軀跪在地面。
枝丫不堪重負,折腰下滑,啪一聲砸中蓮花紋漢白玉地磚上。
飛檐屋脊皆蓋層厚雪,這點衣物怎麼能禦寒。
闵慎如将目光轉向值守殿外的兩個小婢女,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壓低聲量:“一刻鐘前,娘娘發了好大一通火,随後梵音便被罰跪在院内。”
殿内,琺琅火盆裡核桃炭燒得火熱,琉璃雕花香爐往外冒袅袅青煙,殿内萦繞溫熱的香氣。
窗邊,烏木紫檀榻上,身着華服女人懶懶倚靠,刺骨寒風拂面,她睫毛輕輕顫動,緩緩睜開了眼。
“娘娘。”闵慎如欠身,上前将支棂窗合上。
宮婢送上熱手帕,女人接過随手摸了幾下,便道:“如何?”
闵慎如搖頭:“崔夫人不肯要,還将東西都...”
“不知死活。”被稱作娘娘的女人隻瞧了托盤一眼,冷笑道:“還真以為自己那尚書右丞父親能護得了她?”
“崔夫人不知好歹,娘娘不必放在心裡,”闵慎如話說着,眼神時不時飄向廳外。
徐皇後像是聽到什麼有趣笑話,突然大笑:“放在心上?你也太小瞧本宮肚量。”
闵慎如不在言語。
徐皇後慢慢踱步至炭盆旁,用銅鏟撥弄核桃炭,外頭大雪磅礴,殿内卻無一絲寒意。
“讓梵音進來吧。”她不疾不徐開口:“别讓孩子凍壞了。”
闵慎如朝婢女使了眼色,不一會就從外頭将人領進殿内。
梵音眉梢肩頭蓋了一層薄雪,遇到熱氣便化作霧水,身子卻止不住顫栗。
“我讓你站着了?”徐皇後未曾擡頭看她,繼續擺弄炭火。
梵音緊緊攥住裙擺,眼眶微紅,膝蓋像是上了鏽,遲遲不肯下跪,“梵音無錯,為何要跪。”
“無錯?”徐皇後反複回味這兩字,“好得很,沒想到本宮花八年養了個不聽話的狼崽子!”
徐皇後姣好臉龐上有了一絲怒氣,她看向宋今越。
少女柳眉黑而濃,眼尾微微上挑,帶出幾分淩厲,鼻頭小巧精緻,嘴角微微朝下,倒是這下颔有些平緩,不是魏朝時興的模樣。
一張極具豔麗,但又頗有英氣的臉。要是在低眉順眼些許,可作狐媚惑主之态,可偏偏讓她生一副傲骨。
闵慎如上前幾步,擡手就往這張臉大力揮去:“你如今是愈發蠻橫,娘娘都敢頂撞!”
梵音險些站不穩身子,她偏頭,瓷白臉龐瞬間浮現紅印。
屋外天色黑如墨,宮婢将燭火台點上,許皇後放下銅産,起身拂了拂衣裙。
燭火鋪滿殿内每一個角落,霞影紗直裾上的風鳥紋樣,被黃澄澄的光亮照得栩栩如生,可不巧,袍角不慎被炭火燎了個小洞。
紅臉唱完,該白臉了。
徐皇後拉過梵音的手,将其放置掌中,寬慰道:“你父親為國捐軀,皇上垂憐讓你由本宮撫養,如今你已及笄之年,該為你尋個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