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将盡。
遊龍金絲楠大案邊,男人懶坐着,将腿架在織金繡墩上,姿态狂放。他撈來近處一本奏章翻開,其上整齊羅列着歸降朝臣的名單。
數年前還高喊“清剿涼賊”的人,如今對他俯首稱臣。
他微眯起眼睛,覺得有趣。
想他桂家世代替朝廷鎮守涼關,到桂鴻山的父親桂朔,已坐擁二十萬精銳,成為一方軍閥。
桂家本無反心,每年規規矩矩入京朝觐述職。奈何功高便有懾主之嫌,朝臣逢迎聖意,誣蔑桂朔擁兵自重。一處小錯,便将桂朔逮京拷問。桂朔不堪欺辱,獄中蒙冤自盡,牽連全族。
這一年桂鴻山才二十歲。
為報父仇,他焚朝廷黃旗為祭,兵變起事。
國庫虧空已久,課稅繁重,絲毫不念涼川天災頻頻,一年到頭顆粒無收。
一時餓殍遍地哀鴻盈野,良民落草為寇。以至桂鴻山起義将士所到處,一呼百應,流民自願入伍。
雖沒讀過多少書,但桂鴻山短短幾年在涼川做大,從“反賊”一躍成了“涼川王”。義軍直逼京師。
他起初隻是想與朝廷劃界分治,沒打算逼旻帝退位。奈何旻帝病崩,十六歲的太子燕琅玉臨危受命,監國不到十五日,京師淪陷。
白撿的江山。
可桂鴻山卻沒想到,偏偏太子如此性烈,居然在内城陷落後飲鸩殉國。
幸而他發現及時。
桂鴻山仰靠着龍椅小憩。
燭火葳蕤,他腦中時不時總會想起那一日的場景。
燕琅玉是刻意去換了祭天的冕服,滿身日月鳥獸章紋,坐在大殿之上。
天子死法,怎可兵刃斧鑿加身。
自缢常因窒息難忍而姿态不雅。所以燕琅玉選了服毒。
許是連日操勞,燕琅玉清瘦得緊,顯出幾分弱不勝衣之态。縱已服毒,坐姿猶很端正。桂鴻山下馬奔到近處,才發覺冕冠旒珠下的一雙狹長的眼睛正緊緊閉着。
大旻皇太子玉容如舊,隻是此刻臉色慘白如霜雪,血色全無。唯有唇角溢着一線殷紅。
殿外,皇城上空墨雲翻湧,天地之内卻仿佛再無聲音。
救人。
桂鴻山腦中隻有這一個念頭。
人醒過來後,聽說是失憶了。
桂鴻山抽空去看過兩回。
燕琅玉還睜不開眼,昏迷輾轉間,清隽的姿貌仍是難掩。桂鴻山忍不住看了又看,偶爾又猜測,這雙眼睛倘若睜開了該是何等奪人心魄。
一面想,一面又被挑出心底劣性。他召來宮人,交代不要透露燕琅玉的真實身份,又編造了那一通“忠烈侯公子”的謊話來。
*
兩日後燕琅玉目力恢複。雖偶爾有些畏光,但已無大礙。
檐角飛挑,春花掩映。燕琅玉看着這一切都覺得熟悉。承福伴着他走到殿門處,卻發覺門外有重兵把守。伺藥的内侍劉安恰巧也在這時回來了,見兩人是想出來散步,當即暗示般瞪了承福一眼。
承福不露聲色想了下,隻好道:
“前幾日鬧了刺客,皇上擔心有狂徒闖宮,驚擾殿下……這才加派禁衛。”
劉安對這個解釋較為滿意,微笑道:
“是了,殿下。皇上雖日理萬機,心裡總是想着您的。”
燕琅玉斟酌着自己的身份,片刻後道:
“不能為皇上分憂,反而添亂。是琅玉無德。”
“哪裡哪裡。殿下身子大好,皇上也高興呢。”劉安見他一雙秀目顧盼生輝,目光清明,忍不住謹慎地試探,“今晚皇上禦駕臨幸,殿下可有想起一些……侍奉之禮?”
燕琅玉臉色僵住,一時不說話了。
倒沒有什麼憎惡的意思,隻是無措。
劉安見狀有些放心地笑了:“殿下若是記不起來,奴便安排教引,指導殿下。”
燕琅玉久久不言,終還是有些為難地問:
“……能否再等幾天。”
不待劉安做出反應,殿外便傳來一個豪爽的聲音:
“當然可以。”
此人話音一落,幾個内侍雁行入殿排開,末了是位高挑青年步入殿中,身上一襲滿新遊龍氅,錦衣華袍加持下仍是難掩的周身戾氣。
桂鴻山少年征戰,手上過了太多人命,看人的目光總有種睥睨草芥之意,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