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鴻山動作一滞,随後緩移視線,意外地回頭看向他。
這聲命令出的如此理所當然,不像是命令,隻像是無數個再尋常不過的晨起。
詭異的一陣沉默彌漫殿中。
燕琅玉從桂鴻山望來的目光中覺察出不太對勁的東西,這才想起自己這句話是跋扈地過分了。當着桂鴻山的面呼喚宮人,他似乎不該如此,可是這呼喚來得不假思索,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之前病着,意識不清明有婢女幫着更衣是再自然不過,桂鴻山沒在意這件事。今日卻覺得有些異樣。
怕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過去,桂鴻山心中一緊,面上卻做得滴水不漏,隻一笑而已:
“承福到哪裡偷懶了。”他給劉安遞去一個眼色。劉安會意地垂下眼睛,快速出去找承福。
*
桂鴻山原本想着不知道要折騰到什麼時候,便隻是讓幾個婢女在外頭侯命,承福被支開,自然回去休息。
劉安找到他的時候,他在整理配殿角落中太子的舊物。
劉安單刀直入問:
“太子從前更衣是幾人伺候的,又是什麼習慣?”
承福還專注着手上的動作,擦拭着一個古舊的木盒:
“太子不自更衣。即便是常服,也有三個宮婢侍奉裝束。兩人專侍绶、飾,一人梳頭簪冠。”
劉安有些犯難。新皇君臨,那到底要不要恢複前太子這些尊崇?正猶豫時,他注意到承福手中的木盒子,又看承福護得小心翼翼。
劉安好奇:“何物?”
承福默了默:“太子舊物。”
其實太子自己的東西并沒有什麼,就剩這一個匣子而已,内中裝着幾件婦人的金钏步搖,與一把纨扇,這是太子生母端敏皇後的遺物。
從前太子就住在這裡。
隻是那時它并不叫朝德宮,而叫鶴桓宮。桂鴻山當初攻破内城,聽人說這是太子居所,便率先踐踏了此處,卻沒想到滿殿清樸蕭索,全然不像帝王居處。處處繡簾素淨,惟有風拂時才隐隐能見遊龍在薄如蟬翼的簾上若隐若現,足見繡工之精巧。
一衆蕭索間,隻有後殿梁上垂落一條明黃的長帛,成為唯一鮮亮奪目的顔色;上面鬥大的墨字潦草寫就,走筆間毛刺頻生,力透黃帛,墨迹竟洇去了背面,筆劃裡仿佛透出執筆者無盡無竭的哀恨,猶如雖死難瞑的遺言:
“留宮與你勿毀宗廟”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很難想象這八個字是出自那個十六歲的旻太子之手。
搜便阖宮,桂鴻山卻隻找到滿室的書卷奏本,堆疊案牍足有一尺來高。案頭琉璃盞内燈油耗盡,足見得天亮前依然是在挑燈處理政務。太子不見蹤迹。
找不到人,桂鴻山盛怒之下一把火燒了那條黃帛,火勢雖然不大,後殿梁棟到底是遭了殃,一些物件也在那火中付之一炬。
桂鴻山後來又命工匠加急翻修,換了陳設,而後才住進來。
……
劉安對這些始末知道的并不詳細,他去報了桂鴻山。桂鴻山沉吟片刻,還是吩咐就按照太子舊時的習慣來吧。
“把承福那裡太子的舊物也收了,晚些朕要一一看過。”臨行時桂鴻山道。
桂鴻山借口朝臣觐見離開,讓燕琅玉自行傳膳。
伺候太子衣飾的宮婢換了新人,剛好在這時進來。她們在承福的指點中服侍着燕琅玉。燕琅玉反應平平,隻是極自然地平展雙手,由她們動作。注意到他的目光,燕琅玉擡起眼睛,狹長的眼尾掃過桂鴻山的面目,似笑非笑,對他說:
“你先出去。”
桂鴻山表面是走了,實則繞過明堂,又斂息折返。
透過窗棂上兩道薄薄的金絹,他向内窺視——
燕琅玉在三個宮婢的忙碌中正在更衣。
日頭已經高升,金光入殿,照在燕琅玉身上,頓時滿身華彩簇擁着一張如玉的容顔,滿面清貴疏離。桂鴻山想象着,舊時太子還在這裡住着的時候,該是什麼模樣?
周圍那麼靜,桂鴻山隻聽到自己的呼吸,愈發急促,仿佛周身血液彙聚于頂。
他在緊張,緊張燕琅玉會不會在這一瞬猛地清醒、想起所有事!可他又有種暗自的歡喜……
他在歡喜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