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玉笑了。眉眼冰釋。
春光裡全是溫豔的桃色,璨如霞雲,含香抱暖,桂鴻山聽到窗外鳥鳴,莺嬌燕懶。這是他入關以來,頭一回如此真切,領略到真正的春景。
從前不過是聽人提起北國三月,京畿暖春,那樣繪聲繪色唾沫橫飛……香車豔妾,城郭小遊,去上一次此生也值了。述者一邊說,一邊像是置身在雲霄仙府,臉上浮着意味不明的、癡癡的微笑。
對此,桂鴻山耳朵在聽着,心中是萬分鄙夷的。
真的這樣好嗎?
桂鴻山覺得無非是一些異草奇葩,紅袖添香。因着和豔妾一番雲雨就精神靡靡,自然眼中萬物生春了。不過爾爾。
但這一刻,桂鴻山是意識到了自己從前于此道的短淺。
桂鴻山摸着貓,心裡想的卻是‘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确情有可原。從前不懂,他現在明白了。
他明白了,琅玉卻不是很明白。
燕琅玉自幼時起,便被重重禮教約束。先帝子嗣單薄,他沒有兄弟,連姊妹也很少。同齡的人都在做什麼呢?他不知道。
他唯一可以接觸的、與他年齡相仿又地位相近的人,除卻宮内的中官,大略隻有韓歧。
韓父卧病,韓歧是和他一樣打小就挑起大梁的孩子。韓歧年長他四歲,但這四年并沒有拉開他們年齡的差異感。
韓歧第一次“面聖”時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韓父卧病在床,虎符丢給了身邊最信任的老将,那老将年齡卻也很大了,帶着韓歧照例入宮來觐見皇帝。
自‘北亂’之後,又頻頻有聲音說‘西反’,人們對桂朔是又敬又怕。說他們仗着“靖平北地”的軍功以王侯自居。
若說皇帝心頭沒有疑雲,那是絕不可能的。因此和燕氏皇族有過姻親的韓家便深受皇帝倚仗——畢竟勉強稱得上是自家人。
至于韓家如何養私兵,皇帝倒也沒太追究。養私兵不花朝廷的錢,又充沛了兵力,不花錢辦了大事,一石二鳥,皇帝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默許。
烽火亂世,坐擁重兵無疑是一種莫大的安全感。
皇帝俯視韓歧,若有所思,他身邊坐着的太子也在此刻觀察着韓歧。
十五六歲的少年,玉袍銀劍,儒雅氣度,似瓊玉雕琢。召問兵事,韓歧聲如擊玉,種種不假思索對答如流。真是一表人物。他身邊那個老将顯然是征戰多年了,對這個少年倒是百般敬重的樣子。看來也不枉韓崇韓大帥對兒子的多年悉心調教。
韓崇雖老,其子猶在。
皇帝大喜,當廷賜酒賜筵。
皇帝久病之下軀體羸弱,行動有些不便,照例還是太子敬酒。
少年太子燕琅玉與韓歧打上照面。
這玉袍少年是天生的笑唇,望向人時,目光總仿佛有着澤被萬物蒼生的溫潤,但燕琅玉站得近,他從那溫和目光裡覺察出一閃而過的輕蔑。
是錯覺嗎?
燕琅玉又打量着對方。
對方還是微微笑着,一如方才。
韓歧隻是一揖,沒有任何言語。大抵是來與他敬酒的人并不是皇帝,他便不守什麼君臣禮儀。
父皇常說韓家是忠心于燕家的。
……真的嗎?
燕琅玉雖然年少,但也明白自己面對衮衮諸公芸芸衆臣,無疑已經是孤家寡人。
思索須臾,燕琅玉也對韓歧回以一個微笑。
但他就這樣當着韓歧的面,把原本要賜給韓歧的酒,毫不客氣淋在腳下的絨毯之上。
韓歧正要接酒,兩手頓于半空卻聽到淋漓的水聲。
韓歧溫潤的笑容凝住了。
這水聲使得韓歧身後的老将也擡起頭。他愕然望着太子,又望向殿首的皇帝。
君臣一陣沉寂。
燕琅玉目光鎖住韓歧,威懾之意十足,出口的話卻語調溫和:
“父皇,韓卿将兵于外,麾下忠勇義士無數,這第一杯酒。兒臣代父皇犒慰韓軍英魂。”
燕琅玉身量不足他高,氣勢卻因不畏不懼而有些壓倒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