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熔金。
燕琅玉手持朱筆,毫尖懸在一份章疏上,欲落而未落。上面寫的正是有關“甯王”桂鴻山以異姓封王受冊,于禮不合,因此大典流程有所調整一事。
他缥缈的思緒在有宮人進來時終止。
走入殿内的這名中官他認得,是承福年齡最小的徒弟。他擱下筆。
來者禀報說前幾日一場雷雨過後,有宮殿瓦頂因雷擊受損,于是阖宮排查,發現有一道宮門上的匾也不幸遭殃,被雷電劈中。
還請皇上降旨示下,是否重新修繕。
若是一件尋常小事,承福不會讓人特意來禀。
一點疑惑。
燕琅玉心不在焉。一縷獸爐青煙之後,他雙目微阖,順口問道:
“哪裡的匾?”
中官有一瞬遲疑停頓,才輕聲回答:
“鐘毓宮。”
燕琅玉重新睜開眼。
目光不經意間恰落在攤開的章疏上。
靜默幾息,他道:
“将匾額撤下。不必修繕了。”
中官低垂首:“是。”
那宮裡還有皇帝曾經小住時留下的痕迹,但無人敢再問。中官正要退出,皇帝又下令:
“閉鎖鐘毓宮。無朕旨意不得開啟。”
中官依然低垂頭,隻是眼睛悄悄擡起,觑探着:
“……是。”
又獨自小坐了一刻,承福來奉茶。
他無意間一瞥,見承福袖下有不同尋常的鼓起。他問,太子在幹什麼。
也許是礙于他少有的雷霆之怒,承福這時才敢開口提太子的事。
太子此番頑劣,以至于被劫,下午在宮中禁足時已寫了請罪書,望皇上保重龍體,不要與他置氣。
承福從袖間摸出等候已久的一紙東宮親筆。
燕琅玉一言不發,接過來,垂目禦覽。
言語懇切。
看得出這篇文書也是謄抄過數次的,因此字字筆鋒工整。
燕琅玉看過,将它壓在白玉鎮紙下,站起身時面色較為舒緩。
察言觀色,承福朝外吩咐:
“擺駕瑁勤宮。”
禦駕到了瑁勤宮時,太子跪在地上顯出恭謹,沒有再絮絮闡述這兩日被劫之事,畢竟一切都已經寫在請罪書上。
燕琅玉緘默不言,目光環視一周。殿東,橘紅的暮霞落在案上,那書已經翻至一半,看來在他到來之前,太子的确是在讀書的。
太子仍跪伏在地上,不敢擡頭,一副樣子,像是準備承受他的九五雷霆。
屏退宮人。
燕琅玉沒有出言訓斥,隻是平靜叫他起身。
燕琅玉垂目打量他片刻,見太子面色紅潤,沒有半點饑疲之态。難得,被劫走兩天,看來過得不錯。
“他将你挾去行宮,問過你什麼嗎?”燕琅玉淡聲問。
太子思索:“他當晚問過兒臣餓不餓,要不要進膳。”太子昂首挺胸,驕傲也似,“兒臣怕他下毒,自然說不要。”
燕琅玉卻沒誇獎他,臉上綴有一點淡笑,意味不明:
“他不會的。”
太子奇怪道:“父皇怎麼知道?”
“見兒臣不進水米,他便與兒臣對坐,拿來膳食,與兒臣同食一碟,共飲一杯,以證無毒。”
兩個日夜,餐餐如此?
燕琅玉不禁沉思。
“他……他還問過父皇有沒有提起他。”太子又回憶着。“哦,他左臂上好像有傷!父皇,你要是被他挾住,盡管攻他左臂去!”太子神氣十足,笑了,“不過,父皇是天子!龍顔天威,他一定也不敢動父皇!”
燕琅玉聽他溜須拍馬,倒也不出言制止。
倏然,太子眼珠一撥,注意到父皇的腰側。
一枚銀制鈴铛,那麼精巧,墨綠色的穗子,綴平安結。小物件兒,一下攫去這孩子所有的好奇心。父皇平日的配飾習慣他也知道個大概,他心中想着,這東西與父皇素來的習慣是那樣不符。
他想問,又不太敢。目光幾番流連,還是彙聚在那上面。
這道目光或許使皇帝也回憶起那隻小鈴的存在,立刻不露聲色以大袖掩住。
其實父皇賞賜給他的飾物不在少數。
父皇一向不好繁飾,身上的任何佩物,他但凡表示出興趣,父皇幾乎都慷慨相賜。
但這一隻樸素的鈴铛,父皇卻躲躲藏藏,避而不談。這反常的舉動使這對天家父子間彌漫出一陣詭異沉默。
隔了一晌,皇帝撂下兩句話便回宮了:
“你已是儲君,日後不可再頑皮。”
“他不會傷你,旁人未必。”
太子道是,一拜相送。起身時禁不住想……
父皇是天子,為什麼會對那個桂鴻山秉性如此熟悉。思索之間,皇帝的一道身影早已湮沒在沉沉暮色裡。
*
行宮已懸八角玲珑素燈,雖不煊赫,卻與廊下渠水相映成趣。
桂鴻山懶歇榻上,以手支頤。無聊間,又摸出懷裡那一方帕子。手中慣性把玩着,目光卻投在遠處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