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三歲起學習小提琴,我的老師曾經這樣告訴我:“第一,左手拇指輕貼琴頸的側面,用指腹垂直按弦;右手持弓,手指的力量轉換乃至手腕的轉動,對小提琴的音色都影響重大。
如果你不這樣做,你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名卓越的小提琴手。”
我放下拐杖,半垂着眼睛,在衆人或熱切或訝異的目光裡拿起了那把漂亮的小提琴,用下颌骨夾住了琴身,如同過去八年裡做的那樣,将重心移至左腳,盡可能地掩飾我無法雙腿站立保持平衡的事實,保持着優雅與紳士。
《流浪者之歌》對現在的我來說并沒有難度,隻要閉上眼,腦海裡便自然而然地浮現出樂譜上的音符。我感到内心深處無比的平靜,沒有看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在鋼琴的伴奏響起後一刻拉動了琴弓。
今天這座别墅裡聚滿了舉世矚目的名流、政客和明星,頭頂巨大的枝型水晶吊燈閃着耀眼的光芒,整個室内金碧輝煌,明亮溫暖,仿佛是那僅僅可以在電影裡上演的黃金年代。
而此刻這些赫赫有名的人手上拿着金色的香槟,注視着我噤聲不語,目露贊賞。
《流浪者之歌》是薩拉薩蒂的名曲,整首歌模仿了吉普賽風格,用前半的悲怆和後半的歡樂講述吉普賽人複雜的一生。
“第二,要記住樂器是你最忠實的朋友。你的喜怒哀樂,應當毫無保留地假以它口,音符将成為你的語言。”
我在小提琴純淨的音色裡想到褐色的泥土、長滿繭的雙手和女郎那櫻桃紅色的嘴唇。吉普賽人世代流浪,在縱情自由的一生卻也有着宿命般注定的孤獨和颠沛流離。
前半樂章的憂傷潮水般淹沒我,現世的苦難如同繩索勒緊我的喉嚨,我沉默地高揚起脖頸,忍不住眉頭緊皺。
下一刻,旋律的氣氛驟變,進入快闆,在大量而快速的跳弓和泛音裡,我緊緊閉着眼睛,忍不住呼吸急促,手指迅速撥弦,極力地想要表現這種肆意而驕傲的情感。
這首歌曾被世人斬釘截鐵地稱為炫技之作,但歌曲前後過山車般的情緒形成的鮮明對比,已經足夠能使它的演繹成為核驗小提琴手水平的分水嶺。
在後半樂章裡,我想象着長卷發的女孩身着她那祖母留下的長裙,她大笑并提起裙擺向遠方的太陽奔跑,将痛苦和貧窮都遠遠落在身後,把煩惱和憂愁都抛下。
我的心顫抖着,在頭頂耀眼的燈光下也感同身受着她的快樂。
一曲終了,蕩氣回腸的樂音在我手指停頓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我慢慢地、慢慢地将握着琴弓和小提琴的手放下,平複着心口激蕩着的強烈情緒,在極短暫的恍神裡,聽到了賓客們如雷的掌聲。
我小弧度地挑起嘴角,矜貴地忍住了過于明顯的笑意,然後将右手抵至胸前,微微俯身,做了一個标準的謝幕禮。
“小舟才十一歲,真是年輕有為啊……”
“看這個小小天才今晚為我們貢獻了那麼精彩絕倫的表演……”
……
人們笑着小聲誇贊道,我挺直腰背,微擡下颌,感到由衷的驕傲和自豪,在動作時,身體卻因為雙腿的重心不一往前傾去,我不得不飛快地伸出手,扶住了旁邊的鋼琴。
臉仿佛一下子被燒紅了,我努力保持着鎮定和笑容,心卻因為這個尴尬的失誤突突地撞着胸口,背後一瞬間起了一層薄汗。
然而似乎并沒有人看出來,我環顧四周,确認沒有人露出異樣的神情之後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氣,理所當然地享受起人們的掌聲。
在沒有學習小提琴之前,人們對賀家少爺的評價是一個天生的瘸子,可憐的殘疾小少爺;在學習小提琴之後,人們隻會說:賀家的少爺是個天才少年,他小小年紀,就能夠用小提琴演奏難度極高的歌曲。
天才少年這個稱呼,光芒之盛足以掩蓋過我那自出生以來就存在的缺陷。
母親就站在不遠處,和我的目光相接時,她的臉上浮現出同樣驕傲的笑容。
在侍者收琴和遞上拐杖時,我的餘光注意到了遠處巨大玻璃窗外的兩個瘦小身影,如果不仔細看,甚至會把那兩個身影懷疑成是兩隻野貓。
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幻覺,然而在我和其中那個長發的小孩對視,他也露出了一個笑容時,我的心跳莫名更快了。
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個孩子看穿了我的窘态。
等人們都散場之後,我迫不及待地帶着随從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試圖去尋找那兩個身影。
這個冬天太冷了,G市罕見地下了一場細雪。
我有些踉跄地走在柔軟的草地裡,眼睛睜大,終于确信了那兩個身影并不是我的幻覺。
我看到了玻璃窗台下兩個相互依偎着的少年。他們凍得嘴唇發紫,不得不把身體蜷縮在一起,卻狼吞虎咽着後院裡玫瑰的花瓣。
紅豔的玫瑰和他們蒼白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花瓣填滿其中一個小孩的口腔,因為吃得很多,他的一小半臉頰甚至鼓起來。
那是個瘦弱的、臉上長有些許雀斑的少年在注意到我的動靜之後狠戾地看向我,像一頭動物;而另一個,長卷發的少年看到我時卻站了起來。
我先是看到他那雙像水一樣清澈而溫柔的眼睛,然後才注意到他凍得發紫的嘴唇和他咀嚼時露出的一點紅色。
我不知道那是他舌尖的顔色,還是玫瑰花瓣的顔色,隻是呼吸一輕,本能地走近他。
十年之後我仍然忘不了那一幕,他和我當時想象的《流浪者之歌》裡那個女孩一樣,眼神閃着璀璨的光。
我聽見他說:“小少爺,你拉的琴真好聽。”
那天,我之後全部人生都在想念着的、渴望着回到的那天,G市罕見地下了一場雪。
那天我遇到了堯新雪。
……
我把那兩個孩子帶回了家,臉上有雀斑的那個孩子叫做堯新橙,長發的那個則叫做堯新雪。我竭盡所能給他們最好的條件,将我能享受到的一切資源和他們共享。
因為殘疾的雙腿,我曾經一度抗拒着和同齡孩子一起玩耍,天生的缺陷仿佛一根毒刺,深深地紮進我的心底,我看着他們奔跑的模樣,總是忍不住想:如果我也能這樣呢?我漸漸地不再和他們一起玩,因為無可磨滅的嫉妒、自卑,也因為他們總是會跑在我前面。
但我喜歡堯新雪。
我不喜歡他們,卻喜歡堯新雪,因為和堯新雪在一起的日子讓我無比快樂。
他不像是一個流浪兒,因為他竟然是這樣的有禮、溫良、善解人意,和任何有教養的富家子弟幾乎沒有區别。
命運編織了一個多麼美麗的巧合,我在拉完《流浪者之歌》之後遇到了他,并且給了他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家。
堯新雪到了我家之後,很快就适應了這裡的生活,而他是如此的幹淨漂亮,也就很快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愛。他的弟弟堯新橙,則是一個更安靜、孤僻的孩子,雖然看我的眼神算不上友善,但很聽堯新雪的話,從來不會搗亂。
更令我訝異的是,他們都對音樂有着濃厚的興趣。堯新橙選擇了吉他,堯新雪則和我學習了小提琴。
他有着遠在我之上的音樂天賦。短短幾個月,他的小提琴技巧就已經和練琴十年有餘的我不相上下。我那早已揚名世界的小提琴老師告訴我:“堯新雪,會是搖撼整個世界的天才。”當她說出那句話時,她的眼睛甚至閃爍着狂熱的光芒。
“你一定會成為最好的小提琴手。”我對他說,感到一縷不甘和羨慕。因為我即使這樣努力,也從來沒得到過我那高傲的小提琴老師那樣露骨的、毫無保留的稱贊。
堯新雪比我小一歲,要比我矮一些,在我坐下之後想要蹲下來給我錘腿,我忙他拉起來說:“你不需要做這些。”
然而他歪了歪頭笑道:“我隻是想這樣做,不可以嗎?”他的一绺長發垂在我的膝蓋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臉紅,把他拉起來,努力闆着臉說:“不可以。”
堯新雪撇了撇嘴,站起來才回答我的問題:“你可以做最好的小提琴手,我不可以。”?他似乎對我夢寐以求的東西毫不在意,語氣漫不經心,眼神淡漠,仿佛隻是在談論可有可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