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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君上吩咐去叫木屋那凡人來。”阿浮端着托盤出來的時候朝她這樣說道。
小夜年紀不大,是方才被選來魔宮做魔君大人的侍女的。傳聞魔君大人第五昭,弑父殺母,嗜血之極,也正因如此才能穩穩坐住這魔君的位置,幾百年如一日,也難得為魔域增添了點平靜。小夜畢竟年輕,又是較為純血一脈的魔族,對強者的尊重要勝過對那些倫常的敬畏,因而初來魔宮,即便有所恐懼,心裡面更多的卻也是崇拜。
那凡人卻不知從哪來的,身上半點魔氣沒有,也不像個修仙的,容貌也不甚出衆——小夜私揣那女人的恐怕還不及自己的模樣,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越過魔域七十二深淵來到這兒的,想必也隻是運氣好,而後就這樣死皮賴臉的非要留在他們魔宮,即便魔君大人都已經告訴她,就是她要留下,魔宮也是沒有多的地方給她住的。那女人卻是真真不要臉似的,竟巴巴的自己找了個角兒,一塊塊木闆搭了個簡易的木屋住下了。
平日裡魔君大人也是慣了冷落她,今兒卻不知怎麼回事,竟然主動傳召那個凡人。小夜煩悶的撇撇嘴:“是,阿浮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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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豐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叫醒的。
平日她向來起得早,一般不過平旦便已經穿好了衣裳,站在外頭練劍了。鄢豐一時間有些恍惚的看着靜靜躺在枕邊的長劍,露出憐惜的神情。——仔細算來,上回拿劍也要算至五個月前了,到今日已然有這樣長的時間不曾拿起它了……即便握住過,也多半在夢中吧。
似乎聽到屋裡的動靜,外頭侍女便不等她應聲便開了口。
“姑娘,君上請您去一趟。”
說罷,也不管鄢豐是否聽到,腳步聲就這樣漸行漸遠。
鄢豐倒是不大在意這些,隻是抱住佩劍,一遍一遍擦拭,從劍鞘,到雪亮的劍身——盡管許久未曾經靈力溫養,已然顯出頹然暗淡之勢來。鄢豐自言自語般輕聲說:“再等一等,再等我一等罷……”
那是她最親密無間的夥伴,或許也是她如今唯一所擁有的、可聊作依靠的物件了。
猶豫片刻,鄢豐最終還是放下佩劍,隻穿戴整齊便去了宮殿。
魔域不比人間,即使已然該到了天光破曉的時間,天也仍然像是蒙着層黑色面紗一般,黑沉沉的籠罩着大地。鄢豐因此還是點了盞燈,慢慢走到目的地去了。
她輕輕叩門,侍女便很快替她開了門,請她進去。宮殿裡倒是燈火通明,徹夜如此,第五昭就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朝她看來。
魔域新上任的這位魔君生了一張昳麗的臉,終日不見陽光的臉比起鄢豐甚至還要更蒼白許多,他還是個少年模樣,深潭一般的眼睛居高臨下的看向她,微微勾了勾唇,像是在笑,又有幾分像是譏諷,誰也不曾開口,唯有她手裡那隻不起眼的燈燭,靜靜等到她端正的站在他近前,默默将微弱的暖黃的光投射在他漆黑的眼瞳,明滅跳動,平白将魔君那張臉照出血色,為他那死一般沉寂的眼睛增添了三分鮮活。
上座的人這日反常的沒對她冷言冷語再三諷刺,倒是看上去心情不錯,頗有耐心的等她走到了他面前的階下,眼神在她手中的燈上停留須臾,便好心情的移開來,沒有像前幾次那樣,煩躁的搶過來摔碎之,再狠狠碾上幾腳才肯罷休。他手指在王座的扶手上漫不經心的敲了幾下,發出幾不可聞的悶聲響動,卻始終盯着鄢豐的眼睛。
鄢豐的眼睛向來是古井無波的,分明是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卻怎麼看也隻能找出五分相似來。第五昭是第一次認真打量她,他們畢竟不一樣,比如說,此刻他這樣直直看向她,鄢豐卻半分也不曾閃躲;但如果換做那個人,不消片刻她就會移開視線,敗下陣來,以一個青澀的笑容揭過,或者也少不了嗔怪的說上幾句話。
此時,對面的女子好像聽到他心中所想一般,開了口;但是她終究是沒有讀心術這樣的能力的,她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移開目光,也沒有牽起唇角,隻是眼神略有不解的歪了下頭,輕聲喚他:“阿昭?”
第五昭回過神來,卻不知又想到什麼,冷哼一聲,身體往後一靠,以一種更為舒适的俯視姿态再次看向她,終于開口:“……你可知我魔域之中有種花——你們人間的叫法,喚它作飼魔之花?”
鄢豐一愣。
“飼魔之花”,她當然知道。但這花本有個更好聽的名字,喚作永夜。鄢豐其實不曾見過這花,或說隻是從書本上見過一回。那是一種單單看起來,就讓人感到極美而極危險的花兒——它有琉璃般剔透的花瓣兒,内裡卻并不散發五彩的光芒,相反除了黑色别無其他。
永夜花恰如起名,開在黑暗的魔域之中,開在那最黑暗、魔氣最旺盛的土壤之下。
第五昭見她半天不說話,漫不經心的說:“總歸,你是修道的,該是不會沒聽說過。”他從王座上起身,一階階走下高台,湊近到鄢豐耳邊,“你想不想看一看呢?”
鄢豐微微一愣,剛要開口,卻聽他繼續說:“你此生恐怕也隻這一次機會了。你大約不知道,這永夜花乃是我魔域獨有的花,一百年卻隻開這一次,分外珍貴,”說到這兒頓了頓,低笑一聲,“珍貴到什麼程度呢——連本君這個魔君,也不被允許突破那禁止,摘下哪怕一朵來。”
鄢豐聽他這樣講,反而不說話了,蹙起眉看向他。
第五昭似乎對她這樣的神情感到很愉悅,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兩顆虎牙。分明是個少年的樣子,那虎牙卻不能為他增添分毫可愛生機之意,卻無端讓人聯想起猛獸森然的獠牙鋸齒來,教人不寒而栗。
“哈,你不必拿這樣的眼神看我,”半晌,他說,“再珍貴也隻不過是一朵花罷了。”
話剛說完,他又忽然不耐起來,眉頭微微皺起,舌尖不自覺的舔了舔左邊的虎牙,方才還愉悅的模樣突然一掃而空,戾氣取而代之在他的眸光裡閃爍。妖異而美麗的紅色被壓在漆黑黑的眼底,似乎即将破土而出。
眼前的人離自己很近,她能夠清晰的感知到,那股戾氣逐漸積攢着等待着一個破口噴湧而出,原本溫暖的大殿此刻變得分外寒冷,手中燈燭顫巍巍搖蕩着,好像預言着山雨欲來。
鄢豐對這樣的變化并不感到奇怪——當魔氣抑制不住、心底惡念噴薄欲出的時候,那雙眼睛就變成鮮豔的紅色。
但這回反倒換她笑了起來。
逼人的寒氣頓時止住,第五昭定定的看着她,半晌,眼瞳裡的血色慢慢褪去,但第五昭仍然蹙着眉,表現出不悅,聲音比起方才沉了幾分:“你笑什麼?”
鄢豐見他這樣反應反倒是愣了愣,然後又微微笑了笑,隻道:“我道也是,總歸隻是一朵花兒罷了,再是珍貴,魔君大人若是覺得喜歡,也不妨摘下一朵來。”
第五昭聞言也一愣,冷哼一聲,鄢豐眼神軟了幾分,跟着開口道:“我當然是想看的——難得你今日有興緻,便帶我去瞧瞧?”
第五昭不語,大殿裡靜默了片刻,鄢豐無奈的笑了笑,又試探着說:“阿昭,如今你已是魔君了,話既說出了口,莫不是要反悔罷?”
第五昭瞥了她一眼,不答話,卻轉過身,快步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