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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豐聽着那魔龍哀鳴不斷,劍在手中卻始終無法打出最後一擊。
倘若不能殺了這魔龍,便無法取它内丹。
對從前的她而言,這不過是一抹執念,尚可輕易罷休,可如今鄢年殘魂已被找到,不日就可送入輪回,這樣一來,如果此番沒能成功,鄢年便隻能帶着前塵未還的因果轉世,必然不可得一世安康。
可這魔龍顯然已經生出靈智,似有冤屈。
她一劍下去雖然了結了一切,卻也是濫造殺孽,于心不安。
好在鄢豐沒有猶豫太久——她決定救這魔物一把。
鄢豐想了想,就地坐下,口中念訣,須臾之間一條血線從她心口處破出,竟是取了自己的一滴心頭血。
鄢豐的心頭血是這世間最寶貴的靈物。
她身上有累世功德,盡數凝結在心頭血之中。一滴心頭血贈與他人,足以賜他一場大造化。
鄢豐決定度化這魔龍。
雖則不知中間的經過,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它必然是因為魔氣的積聚而最終徹底失去神智的。它已經是妖魔之身,卻生出靈智,最好的辦法當然不是斬殺,而是度化。
如此一來,即便她無法拿到它的内丹,卻也幫它得以步入輪回,徹底斬斷了鄢年前塵的最後一段因果。
那心頭血在魔龍眉心一落,魔龍頃刻之間便化作無數碎星,消散不見。
然而片刻之後,那星點光華卻并未就此散去,反而漸漸聚攏,最終化作一女子的模樣,落在地面上忽隐忽現,正朝她盈盈一拜。
“妾身鎮守此地五百年,幸得姑娘善心相救,方得重見世間一目。請受妾身一拜。”
鄢豐愣了愣,卻并不意外,抱拳朝向那女子:“晚輩鄢豐,敢問前輩是何方神聖?”
那女子身穿錦繡襦裙,姿容絕色,隻是目光始終愁苦,眉眼颦颦。
“妾身蘇琬繡,本是鎮守萬魔窟上古魔龍的‘守門人’。”她眉目低垂,微微一頓,“……也是上任魔君的發妻,如今的魔君第五昭的親生母親。”
鄢豐聞言反而一愣:“上古魔龍?”
蘇琬繡卻看出她的疑惑,長歎道:“妾身慚愧,本應鎮守萬魔窟,以身封印魔龍睚眦,護我魔域萬千子民平安。然,此地魔氣太重,妾身魂魄被拘于此,日日受盡寂寞煎熬,終是意志不堅,身染魔氣,心生惡念,日複一日,一發不可收拾,魂魄終與惡龍水乳交融,失去神智……”
相傳,魔族最早的先祖,便是龍之次子,睚眦。
它兇狠好鬥,懷嗜殺之心,終惹得九重天上諸神震怒,被驅逐凡間蠻荒之地,便成了如今的魔域。
魔域中人,從睚眦那一代起,便始終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到了如今,更是如此。
隻因世人如今以修心之道為上上之道,是人,便或多或少有其善性之品質存于心底,隻需發之心中,便自有力量。
性有三品,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
世間多數人都是中品之心,如鄢豐這般上品之善者極為少見。
然而,魔族中人,卻多持下品之心,惡念難以自持。人皆對其避而遠之,談之色變。
後來,人類之中走火入魔者、惡念加身者,一切為世人所不容者漸漸都去往魔域。也正因如此,代代傳下來,魔域如今多半已經不是純血魔族,心性中品者也占了多數了。
蘇琬繡繼續道:“卻不想,那魔龍其實早已消失于世,最終竟是妾身被惡念纏身,自己成了惡龍。”長歎一聲,“是妾身之過啊。”
鄢豐搖搖頭,笑道:“夫人何必苛責自己?守持正道之路何其滄桑,世間又有幾人能做到呢?”
“道是救了我的,自當是如姑娘這般寬仁的人物啊……如此,”她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對鄢豐道,“妾身有一事相求。倘若姑娘肯應下,妾身願為姑娘指引前路。”
“夫人請講。”
對方卻突然朝着她直直跪下來,鄢豐一驚,側身避開這一禮,欲要将她扶起,手觸到魂體,卻虛虛穿過,碰不到實體。
蘇琬繡仍然跪着,話未出口便流下淚來:“求姑娘救救我兒第五昭!”
鄢豐蹙眉:“他如今已是魔域至高的魔君,無病無災,夫人何出此言?”
蘇琬繡道:“可是姑娘可知,昭兒他……沒有心髒。”她目光悠遠,娓娓道,“當初……”
一千年前,蘇琬繡本是一普通符修,卻與當時的魔君第五長淵互訴衷腸,兩情相悅,一腔熱血随着他來到了魔域,還為他誕下一子。
這孩子雖然母親是一名修士,卻繼承了父親的全部血脈,甚至更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正是第五昭。
然而好景不長,一日,第五長淵外出查案,蘇琬繡在宮中照料年幼的第五昭。卻忽聽一陣異動,正從禁地之處傳來。
禁地曆來隻有魔宮之主才可以涉足,此刻第五長淵不在,蘇琬繡隻得草草交代侍女照料孩子,孤身跑去萬魔窟查看。
萬魔窟内地動山搖,走至盡頭,隻見一魂體竟然正以自身魂魄之力與一惡龍搏鬥!
然而他此刻顯然已經十分虛弱,眼看那魔龍就要一口将他吞噬!
蘇琬繡曾從夫君口中聽過有關于萬魔窟的傳說:那洞窟裡真正可怖的,是一條惡龍。除非世代有人以魂魄鎮壓,否則它一旦被放出來,就會毀了整個魔界。
她片刻不敢耽擱,掐訣念咒,無數符咒飛出,朝向那惡龍襲擊。
但此舉無異于蚍蜉撼樹,鎮守者的魂魄仍然在不斷消散,眼看惡龍就要破洞而出,蘇琬繡來不及多想,飛身跑到鎮守者所在之地,那一處原來有一陣法,一面将鎮守者的魂魄拘于此地,一面将惡龍困在這裡,鎮守者一日不出、魂魄一日不滅,那惡龍自然就得跟着乖乖待在此處。
她方一站到那陣法之上,沖天的光芒一閃而逝!蘇琬繡渾身好像被撕扯得要散了架,傳來陣陣劇痛,回過神來,卻見那惡龍已然停止了咆哮掙紮,轉而低下頭,将身下的身體撕碎啃咬。
蘇琬繡大驚失色,隻因正為那魔龍飽餐一頓的,正是她自己的身體!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然呈半透明狀,同方才的鎮守者一樣——
她已然成了新的鎮守者!
“事已至此,我隻能認命。魔族子民擁簇着我夫妻二人千百年,我以此身保護他們周全,原本,也算不上什麼。隻是……”她苦澀的笑了笑,“我在這裡日日夜夜的守着,一面盼着有人來,能同我說上幾句話,一面又盼着,莫要有人來……即便我鎮守此地,若有人誤闖此地,恐怕也要死無葬身之地。”
她又露出哀愁的目光,鄢豐聽了這些卻由衷感到敬佩:“夫人高義,當得起魔界子民的愛戴。”
蘇琬繡不答,平靜的聲音如一潭死水:“我左盼右盼,卻不想,盼來的是昭兒。我從他的記憶裡知道了我到了這兒以後,外面發生的許多事情。”
第五長淵回去後,找遍整個魔宮,也不見蘇琬繡的影子。他最終才知道,因為萬魔窟異動,她獨自一人,進了禁地。
第五長淵欲要進萬魔窟尋,可誰都知道去了萬魔窟十有八九是有去無回的,魔君也不能例外,遂對第五長淵這一想法百般阻撓,卻都攔不住。
最終是當時的左使飛塵,為了阻止第五長淵進入萬魔窟,為他提了另一個辦法。
如果夫人的魂魄被拘在禁地,與其君上親自去找,不如以血親之心作引,以引魂之術可得。
那第五長淵已然瘋魔,絲毫不再考慮其他,毫不猶豫的将第五昭的心髒生挖了出來!
——“沒了心髒,你還能活。就讓你這顆心,将你的母親找回來罷。”
鄢豐靜靜聽着,看着蘇琬繡的魂魄,結局自然不言而喻。
蘇琬繡竟以魂魄之體流下淚來:“……那陣根本就沒有施成。隻因,那一日正是滿月夜。”
天生魔種,是受到詛咒的存在。無論是鄢年還是第五昭,都是如此。
天生魔種多生一顆下品之心,力量強大,與此同時,每到滿月之夜便要受魂魄撕裂之痛,唯有造下殺孽才可緩解一二——世間魂魄本就與魔氣相沖,純種之身不同于走火入魔者,一旦入魔就再無法修煉,相反,卻可以依憑魔氣獲得強大的力量。
這通常被認為是一種,對睚眦後人的詛咒,也是考驗。若不能心智堅定,便會一步步,淪落成鬼。
而心髒,不僅是一個器官,更是自控之中樞。
沒了心髒,自然就隻能遵從欲望,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果不其然——
“昭兒他沒了心髒,無法自控,親手将他的父親殺了。他彼時沒了神智,怎知要将自己的心找回來,整整一晚……他幾乎将魔宮屠了個遍。……也是從那之後,他才遇到了令妹。”
而那顆心髒,自第五長淵死後,最終不知所蹤。
她啜泣着道:“如今昭兒已然将近七百歲,卻仍然每每滿月之日,頻頻造下殺孽,無可自制。而且,雖則魔族不死不滅,但若是心髒終日不在體内,總有一天,他會徹底成為一具,隻會殺人的行屍走肉。姑娘仁心衆生,求姑娘也救一救昭兒,幫他找到他失去的心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