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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豐輕功向來很好,追着那群飛走的烏鴉從城南到城北——
這群烏鴉看起來是要出城去送信。
城門口意料之内的守衛森嚴,甚或說是燈火通明,烽火熊熊點燃,晝夜不歇,兵卒一遍遍警惕的巡邏,手中打着燈籠。
時不時傳來吵鬧的人聲,城主府内外俱是如此。
鄢豐始終小心着不驚動那群黑鴉,不想到了這裡它們卻已然敏感的被通明的燈火和嘈雜的人聲吓得驚叫起來,嘎嘎兩聲加速朝着城外飛去。
鄢豐暗叫不好,腳下速度也加快跟上它們飛行的速度,烏鴉的叫聲卻更大起來,似乎發現了被人追蹤。
為首的烏鴉突然停了下來。
在後的烏鴉争先恐後的撲到首領的身上,竟是要将它吞噬殆盡!
爪子上綁着的信箋頃刻之間化為齑粉,下一刻那飛粉竟無風而動,朝着鄢豐面門而來!
鄢豐腳下一動,偏頭躲過,那邊手卻忽然被一股大力抓住,她猝不及防被人粗暴的捂住口鼻,急急下墜。
飛粉在空中被風打散,卻被來人一身黑色鬥篷盡數揮灑到遠處,緩緩下落,驚起遠處巡兵的慘叫。
士兵撲通倒地的聲音不斷傳來,鄢豐腳尖落地,另一邊卻在空中劃出一道逼人氣浪,她背對着對方,卻面不改色一腳朝他面門踢去!
對方始料未及悶哼一聲,覆着黑色布料的手應聲松開,竟是硬生生吃下這一擊,動也沒動。
頭頂傳來不耐煩的聲音:“你知不知道剛才那個是……”
鄢豐手按在劍上,警惕的回過頭,劍正欲出鞘,卻對上第五昭陰晴不定的眼睛。
“阿昭?!”
第五昭意識到什麼,收了聲,轉而冷哼一聲,他眉頭一蹙,拽着她胳膊一推,緊緊貼住身後冰冷凹凸的牆壁。
身後傳來兵甲摩擦的铿然之聲,愈來愈清晰——
巡兵正朝着他們快速靠近。
“誰在那邊?!”
他們所在是一處昏暗的牆角,兩人皆穿黑衣,第五昭趁這一聲響起鬥篷一甩拉着鄢豐,帶起一陣風來,飛上遠處的房檐。
身後靠近的巡兵最終卻并沒有走到那個牆角。
鄢豐和第五昭立在房上,看到一個錦衣青年懶懶打着哈欠從門内走出來:“怎麼了,大晚上吵吵鬧鬧的。”
士兵當啷當啷的铠甲聲響起,巡邏的人朝着來人跪下,恭敬道:“先生。”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最終道:
“禀告先生,方才瞧見一群黑鴉飛出城去了,不知是否……”
青年又打了個哈欠,擡手擦擦眼睛,擺擺手:“不必管……”他擡起頭看向城外的方向,“那群黑鴉,可不是你們能管得了的。”
鄢豐一蹙眉,身形隐在黑暗當中,卻微微露出腦袋,想看清那青年的模樣。
青年卻突然展開手中折扇掩住半邊臉,閑閑扇了扇:“沒什麼事就接着巡邏去吧,可疑的人别放走就行——”
青年邊說着,枕着手臂走遠,獨獨露出一雙眼睛,閑散的逡巡着遠方。他身影越來越遠,直到要進入門内,卻忽然停了下來,目光似有若無朝兩人所在的地方瞥了一眼。
随即伸了個懶腰,大步邁過門檻,慢悠悠回去了。
這人身份不簡單,鄢豐身形一動,準備随着這人瞧瞧。
手卻突然被人抓住,鄢豐動作一頓,蹙眉看向第五昭,随即歎口氣:“你怎麼會回來?”
第五昭挑眉:“回來給你……收屍啊。”他迎着鄢豐的目光,默了默,半晌突兀的笑了一聲,補充道,“哦——還有元城那兩個人,也是。”
鄢豐望着腳下溢出的燈光,平靜下來,默了片刻,也不再行動,過了一會兒看向第五昭,笑了笑,突然問:“先前的傷可有好些?”
第五昭一愣,偏過頭:“區區小傷,何足挂齒。”
鄢豐卻皺起眉:“你沒上藥麼?”
第五昭看了她一眼,不知想起什麼,突然笑了起來:“我還道你們分明是親姐妹,怎無半點相似之處。現在看來倒是錯了,”聲音一頓,他擡起頭不再看她,卻放輕了聲音,像是喃喃自語,“愛管閑事這一樣,你們真是如出一轍。”
鄢豐低眸看着底下人來人往,一撥又撥巡兵來了又走,想了想,試探着道:“原本我今日來隻是想探一探虛實,但既然遇到了你……”
她看向第五昭,等對方也擡起頭疑惑的看向她,才一扯裝劍的背帶,兩眼一彎:“若他們還活着,”她手心向上,伸到他面前,“你會與我一同把他們救出來吧?”
鄢豐短暫的生平當中,曾經有無數這樣的場景。
鄢豐第一次離開昆侖,在昆侖山下的村鎮,曾救過一個小孩兒。
那是在一座土山上,清明時節,山上熊患嚴重,她上山前就被無數人警告過,别上那山,小心會喪了命。
鄢豐笑着辭别,隻因她遇到一位婦人。
她瞧見她斬殺妖魔的樣子,跪在她面前,拽着她的衣角不肯放手。
鄢豐彼時年少,蹙着眉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阿、阿嬸……有、有什麼事,您起來再說,起來再說吧……”
婦人患了肺病,正要開口,卻撕心裂肺的咳嗽起來,隻流着眼淚搖頭。
鄢豐問了半天才明白,這婦人死了丈夫,卻身患肺痨,清明寒氣還大,身子受不住,病倒了。
家中隻有一個十二歲的男孩,他在她床前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不見了蹤迹。
婦人哭着指向那座立着“熊出沒”三個紅色大字牌的山腳:“求求仙人救救我的孩子……他拿了家裡的斧子,一定是上了那山……嗚嗚……”
後來鄢豐上山去,挑了熊窩。
卻沒有找到那個失蹤的孩子。
鄢豐不死心在這山上找了三遍,最終找到了他。
他竟還活着,灰頭土臉的站在獵人布下的陷阱坑底,身邊放着一捆柴。
“你是阿宇嗎?”
男孩警惕的擡起頭看着她,白皙的臉蛋被灰土掩蓋得看不出樣子來,衣服破破爛爛的,膝蓋處有大塊大塊凝固的血迹。
唯有眼睛黑黝黝,卻閃爍着絕望、無神的光芒。
如果算上這日,那是他在這裡的第七天了。
他瘦得幾乎可以看出骨頭來,嘴巴抿成一條線,微微下垂。
想要把這個孩子救出來、帶回家去的念頭一瞬間盈滿整顆心。
她翻身三兩下跳下那坑,穩穩落地,小男孩吓得退了三步,驚恐的看着他,卻仍然不發一語。
她試着笑得親切一些,朝他伸出手:“是你娘叫我來找你,姐姐帶你回家,好不好?”
此刻第五昭蒼白的臉被冷月襯得更冷,正垂眸望着她那隻伸出的手。
看不清神情,鄢豐卻無端覺得就與那一日站在坑底絕望而沉默的小男孩的模樣重合起來。
周遭似乎都突然安靜下來,鄢豐隻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希翼的、小心的對上他擡起頭的目光,竟感到幾分忐忑。
黑皮手套片刻後蹭過她手心,鄢豐和他對視,手指慢慢合攏,攏住他裸露在外的手指的皮膚,終于彎起眼睛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