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公。”佐星野看他平複,也跟着圍過去。
蘇槐序揣着手看天,默默站到一邊,完全不打算摻和進去惹一身灰。誰知楚潇唉聲歎氣後的一句話,石破天驚:
“鎮裡又少了人。”
“又?”荀子卿與師侄面面相觑,驚訝道,“師叔何出此言?此前少過麼?”
“哎,這‘野獸傷人’是托詞……”楚潇說了一半就面露難色,整了整氣急後淩亂的衣袍,重重歎了一聲,“進屋去說罷。”
事出緊急,蘇槐序這回不能裝聾作啞,猶豫片刻選擇跟進去。
楚潇用眼角餘光看到他進來,隻輕哼了一聲,破天荒沒有趕他走,猛飲一口茶水,又将杯盞重重擱在桌上,又砸了一個雷:
這安鎮,根本沒有野獸出沒,所謂“野獸”其實是什麼怪物,準确地說是不知何物。
楚道長最早接到的委托是蘇漓親自給的,繞開下山曆練的徒子徒孫親自找上他這一輩去祛除的,必不是什麼牛馬鷹犬之類的俗物。而能勞煩在京中的蘇大人出馬、楊大人鋪路,更代表是一樁嚴重的事。
安鎮起初有巡夜人被襲,打翻了燈盞後漆黑一片、什麼都沒看見,誤以為是野獸來襲,人也隻傷了腳。後來有天坑礦洞裡的工人莫名在平時走了千百遍的山間滑倒、摔斷了腿,又撞到腦袋後神志不清,安鎮的居民才開始重視,報官的報官、撒網的撒網,一連數月卻連野獸的毛發都沒找到。
安鎮管事的主簿去年就病死了,居民一上報,就直接報給了郡縣,亂世後郡縣事情繁雜,這等野獸的小公文便三番五次被擱置。
後來有一回,楊清彥剛巧因借調文書在府上作客,臨行時見一婦人以淚洗面捧着一封皺巴巴的狀紙在門口苦苦哀求,他心下不忍要過來看,才知她的丈夫已失蹤半月,她見從前的案子無人問津,這才鬥膽過來碰碰運氣。
勤勤懇懇的老實人如常出工卻遲遲未歸,如遇野獸襲擊喪命,沒可能連血都沒留下。楊清彥多了個心眼,回長安便順口與蘇漓說了。兩人翻了翻卷宗查安鎮有何特殊,便查到了礦主人從前租賃時的憑據,忽然就決定管這件事。
兩人特意問郡縣要了許可調查此地風土,誰知來到安鎮,那婦人已絕口不提丈夫失蹤,隻道是記錯了、丈夫出遠門去了。吳老爺剛巧病了,吳岩一問三不知,野獸出沒的傳言鬧得人心惶惶,礦也封了無法進入。
蘇漓派人暗暗探查礦脈,沒有人活着回來。唯一回來的是一具掙紮到豁口才倒下的屍首,面目青黑連毛發都騰着黑霧,似中了瘴氣之毒。
拿不到關鍵證據開礦,又不能大規模闖入,何況尋常士兵軍隊都解決不了瘴氣這等事。蘇漓是名正言順來安鎮的,自然不想背着逼死礦主人的罪名,想了想直接就往純陽宮求助去了。
楚潇成了少有的知情人,假借除野獸之名将安鎮監視起來,又派了足夠人手去圍着礦,帶人試探了好幾次,均不敢貿然深入。楊大人便請了外來獵戶打幌子,廣招名醫問診虛張聲勢,從而拖延時間。
蘇漓看一切安排穩妥,卻遲遲看不好吳老的病或祛除礦裡的瘴毒,遇上藏劍山莊采買補貨的商隊,當機立斷截了人,與葉蕪菁合作迫蘇槐序下山非管這件事不可。
無論醫怪病還是祛毒,久曆江湖的蘇槐序比溫順守禮的柏文松合适得多。誰知蘇槐序來是來了,吳岩卻忽然大膽弑父、鬧到這般地步。
楚潇一口氣說完始末,擡手摸到了水杯,拿起來卻根本不想喝。
佐星野早将雙眸瞪成銅鈴,他下山時間不久,剛巧避開了亂世的殘酷,也從未見過這等場面,聽完半天沒能說句話。
蘇槐序則淡定極了,尋了把椅子坐下,隔着屋子對楚潇莞爾:“難怪楚小師叔與我們這麼‘有緣’,原來是一早候着的。”
“師叔……”立着的荀子卿忽然擡頭,一掃慣有的雲淡風輕與禮敬長輩的客氣,雙眉緊鎖頭一次冷冰冰地看着楚潇,“你們一早便知道,去礦裡拿碧玺石是不可能的事,對麼?”
“對。”楚道長面色凝重,見他發難也不再隐瞞,點頭認了,“所以才指望他治好那吳老爺子。”
他虛虛地用手點了點蘇槐序,後者瞧了瞧他底氣不足的動作,嗤笑一聲道:“若能治好,吳岩不會拖這麼久,更不會铤而走險指望出殡時候遁逃了。他想讓蘇漓知難而退,等人都走了再慢慢解決遇到的困境,沒想到蘇漓難纏,拖不下去了。”
佐星野臉色發白,顫聲道:“你、你是說他弑父是為了逃走?那麼歹毒嗎?”
沒等蘇槐序再開口,楚潇錘了桌面替他答了:“那不是人的東西,到這個地步,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蘇大人開恩,有什麼用?!”
佐星野茫然不懂:“哪個地步?”
“這次失蹤的人,是他的女兒。他膝下無子,隻有亡妻留了個女兒。早前不見的人,他都用錢财堵了他們家人的口舌。現在他女兒也不見了,老的又治不好,窮途末路才和盤托出!”楚潇又錘了兩次桌面,直錘得碗盞叮當,宛若什麼平和的假象破裂的聲響,“我來了以後嚴防死守,這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沒了的人!”
那個怯生生的小丫頭,那個吃了酥山就開心的單純姑娘……
荀子卿在大駭後痛心疾首,視線鎖在楚潇避而不看的眼眸上:“那礦裡——到底有什麼?”
“一個‘人’。”楚潇直接答了,嗓音一沉疲累萬分,擡了擡頭始終不敢看他,“如果還算是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