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也不擡,長發垂垂,嗓音徐徐,提筆添墨、落筆如雲煙,始終看着面前的扇面。窗外斜風細雨,此處倒一派雅然斯文。
感到柏師弟瞪着他,蘇萬花又道:“字條我已讓鸱鸮送走,不必麻煩了。”
“我說師兄,荀道長那兒……”柏文松終于插上話,可惜一鼓作氣三而竭,開了個頭就茫然不知怎麼興師問罪。
蘇槐序長睫微動,良久忽然輕歎:“我不介意他是何模樣。”說着仍是繼續寫,“現在什麼樣、以後什麼樣,哪怕認不出我,都不介意。”
柏文松要說的話直接咽了回去,幹站了好一會兒,小聲道:“師兄,但是荀道長介意自己無所助益……”
蘇槐序筆鋒一頓,拿起扇面透過薄紙去看外面的雨,幽幽開口:“他會在意這些,看來是我還不夠重要。”
“啊?” 柏文松根本聽不懂他是何意,不想被他繞進去,幹脆摸出藥瓶往桌上一放,“荀道長手燙傷了,你去是不去?”
蘇槐序眸色一動、銳利地挪向柏文松,後者被盯得一個激靈,如實招了:“被火燙的,不嚴重。”
蘇槐序繃起的面容稍緩,擡手将桌邊備着的食盒推給他。
柏文松立刻退了一步:“要去你自己去。”
蘇槐序看他人顯穩重卻仍帶少年脾性,不禁笑出了聲:“這個點膳堂飯菜都撤了,這是給你的,提着去找胡大夫。今晚你替我一替,明早我便過去換,允你三天假。”說着又往他懷裡塞了張紙,“拿好藥方,見機行事。”
“啊?”柏文松沒反應過來,就給蘇槐序交付盒子推出門,還被丢去一把傘。
他才接過,楚潇的聲音就被内力遠遠送過來:“小柏大夫!快來幫忙!山莊有老鼠!快、快!”
見柏文松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出門,蘇槐序隻抱起手臂在屋裡笑,勾着嘴角瞥見桌上的青瓷藥瓶,面上的柔和春色戛然而止。
雷歇了會兒又起,雨勢忽大忽小,早将暑氣掃得一幹二淨。
伍嬸等不來荀子卿,隻好鎖了後廚去找茶莊主人。
蘇槐序才裝裱烘幹了扇子,就給胖胖的婦人塞了一個大包袱,隔着軟布還能探到裡面的溫熱。
他欣然提上,趁着雨未轉強,徑直又上了竹林山坡。
雨夜寒涼不見月光,蘇槐序進了院門,隻見破損的圍廊碎料被疊放在一處,斷裂的海棠也用繩子綁了回去,雖然于事無補倒也看着栩栩如生。
他推開門将伍嬸的關懷擱在案上,環顧四周收拾幹淨的器物,在窗邊的見到了靠着架子睡着的荀子卿。
火盆早就熄了,他還穿着那件單衣,頭發仔細地梳理過卻無法挽起、隻用發繩束在腦後。若是旁人來,道長定會驚醒。可他習慣了他的腳步和氣息,聞聲隻将纏了藥布的手換到身前,偏過頭去,半面映在窗棂透入的微弱光亮裡,眉間微蹙似乎睡得不安穩。
蘇槐序悄聲在他身側坐下,輕輕托起他灼傷的手,一點點開始解松散的藥布。
荀子卿還是醒了,回頭看向他,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深邃的眼眸覆了迷蒙煙塵,想伸手觸碰,猛一提手腕便給細長的藥布扯出鑽心疼。
布條的另一端纏在萬花玉白寬韌的手掌上,他看清眼前人,刹那驚起:“你……阿澈?”
“你們純陽宮的早晚課教的席地而眠?”蘇槐序不痛不癢問了一句,目光掃過他面上的錯愕,又低頭專心拆起藥布,“這種天不宜包紮,我換一種藥,很快就能好。”
荀子卿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被布條牽着也躲不過,唇瓣數度張阖,隻輕輕說了句:“怎麼不去休息?”
“這竹屋又沒寫誰的名牌,你決定待着便待着,還不準我來?”蘇槐序拆完藥布,見他傷得關節紅腫、指尖發暗,不易察覺地擰了下眉心,刻意放緩了抹藥的速度,面上依然冷淡,“荀道長可是怕無意間傷着我?”
荀子卿一愣,遂點頭:“是。”
蘇槐序望向他、刹那綻開微笑:“可惜我不怕,你有本事現在殺了我,省着傷到我。”
萬花帶刺的話跟藥膏一樣清涼入骨,荀子卿錯愕極了,目光在他收了笑的臉上打轉,低聲問:“你氣我麼?”
“自然。”蘇槐序直言不諱,小心抹完最後一下藥膏,将他指頭托在手心晾,終是忍不住歎了一聲,“如何傷到的?”
荀子卿不答,隻默默地探手從衣襟裡取出那枝白梅。
白梅本就幹枯,染了火星更是燒沒了一小截,半是焦黑半是雪白,可惜了曾經的霜風傲骨之姿。
蘇槐序刹那無言,久久凝視着他手中的枯枝,不覺溫和了神色:“燒便燒了,道長有功夫搶它,不如記得添衣用膳。”
他說罷不再看,轉身拆了伍嬸給的大包袱,打開一層層壘起的小蒸籠,将面點吃食一樣樣擺開。
荀子卿全無胃口吃東西,可伍嬸準備得太豐盛,蒸魚灼蝦還配了蛋羹,烤了極鮮的菌子包在油紙裡,用蒸屜盛了來,一揭開蓋子就滿屋香。
“裡面沒下藥。”蘇槐序不由分說往他手裡塞了碗筷,将案幾推過去便起身出去查看。
此時雷雨漸緩,他提了油燈撐了傘,沿着步道查看,又瞧了瞧曾為劍氣削斷的竹節,最後在淩亂的枯葉地轉了圈。這裡偏僻又靠着山丘,同理從外圍翻山越入内也不是不能。隻可惜竹林被暴雨洗禮沒留什麼痕迹,唯有暴漲的山泉沖刷過岩石、彙成溪流灌入山坡下的池塘。
萬花順着溪流一直看到茶莊的燈火,若有所思地再巡視一圈,直到風雨大起來才折返。
荀道長到底是乖乖用了膳,還将蒸籠碗筷收拾好,在案邊打坐養神,聽他歸來忙撐開眼眸、尋他的人影。
蘇槐序瞧了眼他的手,不滿地又去開藥瓶:“抹了藥别動,拿物什、撚手勢都不能,明日就能好,還是你想再拖幾天?”
荀子卿又給他握着手上藥,這次沒有抗拒,反而仔細地瞧近在眼前的萬花。伊人眉眼溫柔,一點點給他補上藥,雖繃着臉卻仍耐心,動作輕巧幾乎不讓竹簽刮上。
雨水紛落,寒光燈影,時光似乎有那麼一瞬從未故去。
“阿澈……”荀子卿悄聲說與他聽,“那些信,我不是有意的。”
蘇槐序垂着眼睫并未對上他的視線,聞言輕輕颔首,收了瓷瓶起身,不慎從袖子裡跌落一把折扇。
荀子卿順手替他拾起,卻聽蘇萬花在旁溫言:“既然拿了,就打開看看。”
道長不知所然,單手撚了竹骨展開,隻見扇面題了行雲流水的新字,幾行詩句默讀起來琳琅于心。
蘇槐序隔着油紙沖他笑:“荀珽,把它也扔了罷?”
荀子卿來不及咀嚼詩和他的話,雙眸一阖直接倒了下去。
蘇槐序順勢接住他,雙臂一收相擁至深,接着抿唇而笑:“子卿,你從來都不防着我。”說着在發頂落了個輕吻,又将他的手托在掌心,問,“疼嗎?”
吃食無害,藥卻下在扇面。荀子卿就這麼睡過去,恍惚間落在無比熾熱的懷抱裡,隔着薄薄的衣衫能聽到心髒的有力跳動——如遠山擂鼓曠達天地,從此不見風雨、不聞雷聲。
他中的藥力很弱,天亮便早早地醒來,收放五指已然不疼了。清晨雲銷雨霁,他安心聽完了雀鳥争食的吵鬧才從榻上起身,手腕一動便按到了竹骨。
蘇槐序沒能留很久,倒是将那把罪魁禍首的扇子放在他枕邊。
荀子卿不由僵了脊背,瞅了好一會兒才拿起來,猶豫再三還是緩緩打開,逐字逐句讀進心裡,想起昨日的片段,不覺耳尖微紅:
“今良辰佳期,聞鐘鼓齊鳴,百年琴瑟,雲崖香疊。
知彼皎似天上月,一夕池影落人間。
從此鸾鴛比天際,鹣鲽作伴渡青霭。
我以君為好,死生不相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