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文松火速改了藥方,将真真正正的退燒散淤藥端了來。
蘇槐序燒了太久,俨然開始知覺混沌,半醒不醒,喝一碗能灑一半。
即便沒了熱性藥物,被逼出的噬心草毒已開始瘋一般從骨肉裡沁出。他便又這麼一連燒了好幾日、咳出更多暗紅,手腕肘彎現了幾輪灰黑,面上的血色也褪得幹幹淨淨。繼而他水米不進,在一天清晨昏沉着不再醒來。
秋風至,涼雨綿。榻上人聽了幾輪雷,卻無知無覺地陷在灼熱裡。
荀子卿一整天讓他無意識握着,坐在枕邊久久注視着病中人憔悴的容顔,雷響遍地隻覺周身與眼前都罩着一層濛濛的灰。不見幻影,但見隔簾秋葉落,握着的手始終燙着他的心神。
這日直到夜幕降臨才雲收雨霁,荀子卿聽得有人來,方才徐徐點燈。深邃的眼底為搖曳燭火照亮,映出快幹涸的水痕。
柏文松踩着星光,扛來了一幹器具。
饒是精通醫術小柏大夫,也給蘇槐序這陣仗吓得六神無主。他對毒和藥引所知甚少,本不敢輕易落針怕阻逆經脈,到最後說什麼都要紮幾個大穴先救人再說。
等師弟備齊藥物,用針尖挨上他的上臂。蘇槐序卻忽然皺眉,本能地弓身坐起,捂着心口朝他手上猛咳了一下。
柏文松一驚,攤開手掌,見鮮紅的血液摻了方才喝下的湯藥糊在掌心,立刻欣喜地跳起來,下意識将掌心伸出簾子去給荀子卿瞧。
觸目驚心的紅映入眼簾,荀子卿霎時白了臉色。
柏文松卻長舒一口氣,實話實說,道這看着有點兇,能吐出鮮紅的血代表餘毒徹底沒威力了。說罷他探了脈就開始笑着收拾東西,再擡手晃一下開始清醒的師兄,針也不打算紮了。
這毒果然來得兇去得快,褪至最後一波便戛然而止。蘇槐序吐盡了最後一點毒淤,身上立刻松泛,原本虛浮的脈搏驟然增強,面上的生氣當場回來不少。等他微微睜開雙目,還知道寬慰一句身邊人,有氣無力囑咐他們去休息。
荀子卿自然不敢大意,反上前将他扶穩,用沾濕的手巾一點點替他擦卻唇邊的鮮紅。
蘇槐序精疲力竭,靠在他肩上任他随意為之,隻當是涼夜裡相擁至眠的一場夢。
由柏文松帶頭離開,門口待着的楚潇和佐星野也打着哈欠撤了。山下趕來的胡大夫松了口氣,宿在前院以防還要人幫忙。
等葉蕪菁聽說,第二天已過午,天晴一碧如洗。
她撂了繁雜事務風風火火來一趟,卻見蘇萬花已收拾幹淨窩在搖椅上,披着長發蓋着薄毯,悠閑地喝摻了鹽的茶補水。再一看,蓬萊大方地站在屋頂,暗處還有人蹲着,唯有荀道長跨過未來得及清掃的落葉相迎。
蘇槐序一早退了燒,不過半日便能來到院中,雖體力尚欠走不了多少步,精神卻較之前恢複大半,能喝水能動作,就是懶得理人。
“你這到底真病還是假病?”葉蕪菁瞪着這一院人隻覺得頭疼,揮手讓人将補品都給搬進來。
蘇槐序捧着杯子小口啜飲,隻不鹹不淡瞥了她一眼:“你就當是假的。”
葉蕪菁瞪眼,明明看他瘦了一大圈,溫顔長發還用衣袍裹着才不至于脫相,想了想決定懶得計較,隻握了佩劍朝他朗聲:“西南西北皆有異動,明日我便走了。你們好生在此處待着,再惹什麼商什麼市我可救不了近火。”
“好說。”蘇槐序放下茶杯,将手旁誇張的封箋原封不動抛給她,“這個就免了,不妨幫忙把竹屋的缺口堵了,再将徑山可能的什麼洞什麼路封一封,免得有人再來煩我。”
“你不要我還不舍得給。”葉蕪菁接過來,樂得高興收下,而後才大方道,“我答應的事自然辦妥,用不着加碼。”
荀子卿忍不住扭頭,沖萬花輕道:“阿澈,早前葉女俠已帶人來封過了,你且安心。”
這一聲女俠喚得人心神熨帖,葉蕪菁忍不住側目:“荀道長,我可是聽說,你從前有‘除魔劍’的名号。還聽說自洛陽一戰後你便封劍不出,不是住在山裡就是跟着蘇槐序待茶莊這種小地方。如今現世蕭條,唐廷與江湖皆用人之際,你又正值盛年。我一行人要再回二京,道長是否考慮同行、再闖一番名頭?”
“葉蕪菁你不要太過分。”蘇槐序臉色一沉,刹那冷冷地盯着她,就差把茶杯當面摔了。
荀子卿立刻安慰似地搭上他的肩頭,邊朝葉蕪菁颔首,不亢不卑地道:“多謝,可惜貧道力量有限,封劍不過無意江湖紛争,自不願主動參與是非。至于國事,國事乃家事,真有存亡那麼一天,即便不用劍,天下子民也必全力奔赴,何來虛名功勞一說?”
葉蕪菁本就沒打算成功,當即展了笑顔,落落大方地告辭。
蘇槐序總算松了口氣,自覺精神仍差,躺回去便用扇子遮去斑駁陽光,懶得再動彈。
荀子卿見人走遠,轉而朝屋側發問:“閣下待了許久,不打算現身麼?”
陰影處毫無動靜,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用沉悶的嗓音回:“道長是想見我哪一副模樣?”
荀子卿神色一凜:“閣下到底是何人?”
“道長又想聽我哪個名字?”
“……故我應如何待你?”
他似乎能在暗處窺得一切,見荀子卿遲疑,遂笑着繼續道:“不出來啦,我們這種人生來是要行于暗,為的是如道長這般磊落之人安穩立于光。此行我不過來确認你們的安危,這便要回程複命。若下回見,便不是現在的‘我’啦。”
他說話仿佛隔着口罩面巾,字句俏皮而模糊,嗡嗡地敲着鼓膜。
荀子卿沉吟片刻,再擡首,那處已沒了人的氣息,唯有蓬萊還撐着傘、揚着飄綢立在屋頂。
“你不走麼?”荀子卿回望高處。
“寒瓊是蘇漓的朋友,同他們皆非一路,你不用管他。”蘇槐序搖着椅子快要睡着。
蓬萊都聽了去,立了會兒自覺無趣,傘柄一轉刹那去到了遠處。
院中這便安靜下來,風吹落葉響,午後暖陽照得人安心又懶散,時光正好。
“阿澈,回屋裡睡麼?”荀子卿朝萬花伸手。
蘇槐序移開扇子,帶着微微笑意同他十指交握,似乎沒離開的意思。
道長等他回答,半晌再看,方覺他呼吸輕而勻、俨然安穩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