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記憶跟夢境相似,白煙中顯現的畫面并不清晰,像大屏電視播放視頻,分辨率不高,但不影響人物辨别。
記憶從小鲛人記事開始,他縮着蛇尾巴站在田邊拉噓噓,蛇尾巴翹起,全身一抖,過田邊洞坑滑進土坯屋子。
低低沉沉的咒令吟唱出來,記憶畫面快速翻動,頓頓行行,中間都是些瑣事。
小鲛人住地底,洞窟就在鲛人學院一側的田底下,時不時出門往山上逛遛幾圈,生活好不安逸。
他由爺爺帶大,有記憶起便不見父母,身邊的族人過段時間少幾人或十幾人,後來洞窟中的人越來越少,問爺爺那些族人去了哪裡,他每每默默流淚,卻不言語半分。
直到某天,小鲛人還在地底自家的土坯屋裡睡覺,被哭求聲吵醒。
“樟大人,我家鲛娃才九歲啊,他經不起——”
“啪”一聲脆響,鲛娃的爺爺半邊臉見紅,那個被稱作“樟”的鲛人細長眼瞥見鲛娃,扔下一句“有幸面見神女,那是他的福氣。”
鲛娃哭鬧着被樟帶到地底更深層,他也吃了一記掌掴,沒兩分鐘讪讪安靜下來。
孩子的好奇心往往勝過一切,哪怕爺爺和自己剛被扇不久。
“這是哪裡,從未來過。”他道。
樟咧開長長的扁嘴笑了,“你還小,沒學過鲛人族史,今天破例,帶你去見鲛人族最尊貴的主上。”
鲛娃跟着樟滑下坡道,出口旁的土坯屋裡鑽出另一個鲛人,把樟請到屋裡,叽裡咕噜說了通鲛娃聽不清的囫囵話。
樟面色蒼白地遊走出來,重新裂開笑臉,對鲛娃說道:“臨時有點事,你先住下。”
他給另一個鲛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把鲛娃帶到隔壁的土屋子裡。
地下隐約能看出外界天色明暗變化,四周靈燈光線更亮代表外頭天黑了。
鲛娃盤在牆角幹草稻上,眼皮垂落,不多時,有人喚他“娃兒”。
悠悠醒轉,嘴巴被捂住,爺爺雙眼夾着淚花,輕聲說:“娃兒,咱們走。”
鲛娃欣喜地點頭,撲進爺爺懷裡。
繞過兩個彎,樟的手下沉沉扭頭倚在牆邊,别扭的角度不像正常睡着的。
外頭夜深混沌,寒露草哀,爺爺抱起鲛娃簌簌遊走。
穿過鲛人學院籃球場外的田野,他過靠近道觀一側的路遛到一号教學樓。
“爺爺,咱們去哪兒?”
月光下的學院寂靜無聲,隻有宿舍樓樓梯口轉角處透出四點微弱熒光,鲛人爺爺把他按在頸窩裡,“到沒人把鲛娃抓走的地方去。”
二三層樓梯間的辟邪鏡外等着個鲛人,那人招招短手。
等老鲛人走近,他對鲛娃笑了笑,低聲道:“阿爺,你們來的正是時候,鏡門就要開了。”
老鲛人不放心地問道:“阿休,這裡頭真能住人?”
“哎喲我你還信不過?我一大家子都在裡頭,不進去樟就把人拉去放血,你自己選。”
鏡面泛起漣漪,老鲛人的尾巴尖垂在階梯上,沒有年輕鲛人的活躍相。
他猶豫地望向由中心開始泛黑的鏡門,捂緊懷裡的鲛娃,跟着鲛人阿休入鏡。
剛進鏡子,他便定住身形,“這,這跟外邊的世界有區别嗎?”
阿休在前頭帶路,領他往教學樓尾端沿稻田邊的小路去,那條路除了盡頭的幾間農房,便隻有文秉供奉的那座道觀。
他在觀外小院門停下,“天神老爺說,這面鏡子會是君臨洲唯一一方淨土,咱們快去拜謝,祈求鏡中世界風調雨順。”
“阿休,等等。”老鲛人猶豫地叫住他,“這地方跟現實世界沒兩樣,古怪得很,咱們還是離開君臨洲,過海路找回碧海東極,你意下如何?”
“哎呀,阿爺,外頭跟咱祖先出海時候不一樣了。”阿休甩長尾玩笑似的抽了一把老鲛人,“咱們這個樣子出去,不是被凡人的機器偵察到拉去實驗室過一輩子,就是被各派追殺,不如躲在天神老爺締造的世界裡安享晚年。”
沉默半晌,阿休道:“隻要家人在身邊,哪兒不是家?”
老鲛人眸光顫動,模糊的畫面掩不住他眼眶中的亮光。
他低頭看了一眼乖乖縮在懷裡的孫兒,點頭答應,跟進道觀上香拜謝。
聞了香火的主像咯咯作響,幽深的嗓音回蕩在觀裡,“人齊了?”
阿休短手相接,學修道者作揖,“禀天神老爺,六十三名鲛人已全部入鏡,吾等定當加緊修行,供奉足夠靈力,望天神老爺護佑。”
老鲛人遊開兩步,警惕問:“什麼供奉靈力?”
“哎喲你又開始了。”阿休連連作揖,“天神老爺勿怪,阿爺他年紀大了,時間急,阿休我沒來得及解釋。”
“到底怎麼回事?”
阿休:“鏡中淨土需要靈力維持,咱們供奉一些靈力給天神大人,就當守地費了。”
“去留你們自定,本座不強求。”主相發話,“好自為之。”
等主相靈性消去,出了觀院,老鲛人才道:“天不天神我不知道,但置人于幻世,分明是魔修行徑啊。”
阿休冷哼,道:“天神也好魔修也罷,占了人家的地盤,總不好事事依靠人家。隻要家人無虞,即便奉上我的性命我也願意!”
老鲛人還是擔心,抱着鲛娃轉了幾日。
鏡中包含整個鲛人學院以及附近山脈,以靈符為界框着模糊邊緣,彌漫的霧氣倒與外頭的霧瘴有幾分相似。
籃球場田野底下沒有洞窟,沒有土坯屋,大家都住在教學樓背後的宿舍樓。
他們酷愛打洞,六七個小鲛人喊着要出門玩。
離邊界太近的地方讓人不放心,每次幾個小家夥玩瘾犯了,成年鲛人們便帶他們到教學樓撒歡。
沒過幾天,阿休把所有人叫到道觀,讓大家往公案上的木缽裡輸入靈力,供天神老爺維持鏡中世界。
老鲛人把鲛娃放在院牆邊一塊平整的石頭上,讓一同等在那兒的還有五個小鲛人。
其餘成年鲛人,無論青壯老殘,都要往木缽裡注入靈力。
那木缽看着平平無奇,隔着“屏幕”看不清質地和紋理,吳瑧鑒不出什麼。
“鲛人的靈力跟其他修道者不大一樣嗎?”吳瑧好奇寶寶再次上線。
“你也發覺了。”
這次回答她的不是銀娘,尹時硯少見地接上她話,“鲛人族能自由來去海底,靈力性質與常人不同,興許主像别有用意。”
“那肯定啊,君臨洲外有的是地方藏身,費那麼大勁構建幻境,鬼都知道有貓膩。”銀娘說道。
鐘延始終不發一語,吳瑧瞥去一眼,對方有所察覺,對回來那眼神:有事?
吳瑧轉回頭,表情:沒,随意看。
“哐哐——”
記憶畫面傳出響動。
隻見血色梵文從缽内遊走到缽身,霎時發力四射開來,插入觀内外正輸靈力的所有鲛人心頭,血霧彌漫,邪氣濃重。
鲛娃和其他小鲛人不明就裡,想跑回大人身邊,被勒令禁止。
成年鲛人同時大喊:“别過來!”
“跑啊!”
“跑!”
撕心裂肺的叫喊不絕于耳,鲛娃眼前紅光迅閃,再往後滿屏支離破碎,黑了一片。
過了會兒,“屏幕”如眼縫開開合合,鲛娃醒來,爺爺靠着牆,露個慈愛的笑臉,懷裡抱着他。
鲛娃定定望着老鲛人,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爺爺懷裡的他,反應過來了。“爺爺,我死了。”
“娃兒啊,爺沒用,護不了你爹媽,也沒護住崽崽。”
他的聲音極度疲憊,身上血迹斑斑,鲛娃這才發現他身旁躺了好些個同族人,都死了。
秦莫斷開咒令,鲛娃的靈識逐漸恢複。
“就是你們看到的這樣,我們八個人怎麼跑掉的記不清了,等我醒來,爺爺沒說幾句話就看着我,看了六十年。”
鲛娃靈識化成的身形淡了些,秦莫蹲下道:“走,帶你去道觀,了卻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