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亦蓮是林照溪的老師,他鬼使神差地想來問她,要不要一同去科學院。
越靠近,前路越狹窄,不是條康莊大道,他攏了下方向盤,想起林照溪說的話:要想成婚,總是要舍棄些什麼,若還想要愛情,那就更難了。
就像這條路一樣,還是從南邊的巷口進的,難。
彎彎曲曲,車開不進去,他舍了座駕徒步,在要靠近大院門口的時候,瞥見一道亮白的身影,而她面前還站了個男人。
“照溪,我們今天去哪兒?”
她背身對着蕭硯川,她記得和别的男人約會,卻忘了給他編平安結。
“我們去福利院吧。”
林照溪的聲音淺淺如溪水流動。
“怎麼突然想起來去那兒?是有什麼事還是義務勞動?”
林照溪語氣平靜道:“我想咨詢領養孩子的事。”
蕭硯川瞳仁睜了睜。
而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也愣住了:“你……你想領養小孩?”
林照溪點了點頭:“不過還要看政策,就想先去了解一下,你是學校的老師,擅長教育學,所以想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可以嗎?”
向源捏了捏二八大杠的手刹,顯然還沒轉過彎來,但還是說:“那……那走吧……”
林照溪雙手背在身後,跟他繼續往前走,雙唇抿了抿,其實這是一種試探。
兩人之間隔着他的自行車,果然,等走出北邊的胡同口後,向源終于開口了:“你是出于什麼原因,想要領養小孩?”
林照溪簡略地說:“我們工作的晉升機會,更青睐于家庭穩定的人員。”
向源皺起眉頭:“那你結婚後生一個不就行了?”
林照溪抿了抿唇,深思熟慮道:“我不想是為了工作而去生一個小孩。”
向源握緊車把手:“那你是不打算有自己的小孩了嗎?”
“我還沒有這個渴望,但我有很強烈的晉升需求。”
說到這裡,林照溪認為自己應該對向源坦白:“我需要結婚,從而去領養一個孩子,組成穩定的家庭,我認為現在跟你說應該不算晚,我們也是在互相了解的過程。”
向源臉色不太好看,出了巷口,風就朝他鼓了過來,呼嘯着耳膜,讓他連聲音都不由擴大:“簡直讓人難以接受,你想領養一個小孩,說明你并不排斥養育他的成長,而你又說不願意生小孩,說明你根本排斥的人是我,你不願意和我組成一個真正的家庭,你隻是需要一個名義丈夫,而不是向源。”
“不是,我隻是認為生育對我的代價太大……”
“你根本不明白,你也沒有教過小孩,不知道養育的過程才是最艱辛和消耗人的。”
向源是位教師,他清楚了解什麼叫「生娘不及養娘大」,他隻見過身體條件不允許生育才去領養的夫妻,而從來沒聽過林照溪這樣的觀念。
簡直……可笑。
所以他又義憤填膺地說她:“你為了晉升而去領養一個孩子,對他的傷害難道就不大嗎?他來到了一個沒有愛的家庭裡,也成為了母親的工具。”
林照溪眼瞳怔了怔。
向源的自行車走到了十字路口前面,沒有繼續前行。
林照溪也知道他不會再陪她去福利院了,她說:“起風了,我要回去收拾窗台上的花了。”
人與人的交彙,就像這些路口,不一定永遠并行,可能在某個地方就收窄拐走了,可是總歸是走過一段路,遇到過風景,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風其實并不大。
科學院的榮譽榜海報隻是微微鼓了點氣泡。
蕭硯川站在海報底下,擡頭看着上面的照片,以及照片下的名字。
“蕭先生在想什麼?”
呂亦蓮站在蕭硯川身旁,眼神和藹地看向穿着軍裝負手而立的男人。
“聽說你們這兒畢業的化工學生,需要先結婚生育才能進入實驗室。”
呂亦蓮微微怔愣了下,說:“你認識照溪?”
蕭硯川的目光就看向榮譽榜上明眸皓齒的女生,紮着馬尾辮,鵝蛋臉,幹淨得像有陽光照過去一樣。
呂亦蓮說:“在這張海報裡,隻有她學高危科。”
蕭硯川無聲而沉地呼了道氣,喉結滾了滾,道:“确實是……對她來說太難了。”
呂亦蓮笑了笑:“别這麼說,她是一個流淚了,也是假裝擦額頭,把眼淚往上抹的人。”
蕭硯川負在身後的雙手攏了攏拳,道:“我是說要她結婚生育,她明顯對科研更看重。”
呂亦蓮神色平靜了下來,對他說:“每個學生有不一樣的培育方法,到了這裡,她就不止是一個家庭的女兒,一個丈夫的妻子,她是國家培養的人才,如果消耗了她這幾年的光陰而換來終生的不幸,是殺雞取卵,是重大損失。”
蕭硯川想到他剛才在大院門口聽到的話,她說她要去領養一個孩子,然後就跟着别人走了。
他不清楚是不是她無法生育了,但是這樣的決定,是他從未考慮過的,因為他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如果娶一個妻子又生一個孩子,到頭來讓他們受苦,何必如此。
于是不由為她說情:“她會保護好自己,何必這樣逼她。”
呂亦蓮笑了笑,對他說:“蕭先生,如果不是那顆手榴彈救了你,你還能保護自己嗎?”
蕭硯川眼睑一暗,轉移話題道:“那日講座結束後,我問您是否了解過這種炸藥。隻因當時匆匆轉移了陣地,是以也沒有機會追溯,直到最近調動到這個部隊,才想起了解它的進展。”
呂亦蓮給他遞來了一本雜志,上面全是外文,并對他說:“照溪在我手下讀博的時候,曾經提出過一個論點——炸藥是毀滅性的武器,可戰争能不能減少殺傷人類,而是用震攝屈人之兵?聽起來,很理想化吧。”
蕭硯川看着這本雜志的名字,似曾相識,好像,在林照溪的手裡看見過,猛然間,一股強大的風鼓進他的心腔。
一個猜測劇烈地冒了出來,令他壓抑不住地冒。
呂亦蓮又說:“她想了很久,才想出一個笨方法,就是将爆炸的時間延遲,而将投擲的過程明顯化。當炸藥投擲到目标區域時,會驚醒周圍的人,從而快速逃避,而炸藥的延遲發作也給了他們逃生的時機。這個理論投放到了應用,但後來并沒有繼續再生産了。”
她用簡短的話概括了一個學生的研究理論,淺薄,但是年輕,橫沖直撞,天真,但是不失憐憫。
蕭硯川不知用什麼話回答,他此刻所有的力量和思考都在壓制他的情緒,而面前的呂亦蓮給他遞來了這本書,上面有林照溪曾經跟他提過的文章,她說以後有機會再發表,會在緻謝裡加上他的名字。
可明明,是他應該向她緻謝。
“謝謝。”
呂亦蓮微微一笑,道:“不客氣,你那天跟我大概提了一下,時間匆忙,我也是回來才找到了資料證明。”
蕭硯川接過這本研究雜志,就像當年接過那枚炸藥一樣,過去讓他死裡逃生了,如今是讓他從一場固執裡割袍斷義,他忽然陡生出一種強烈的意念,一種渴望,一種有悖初衷的沖動。
他轉身跑出了科學院。
那條通往化工廠宿舍的胡同路口依然狹窄。
而此刻,風在接近傍晚時濃烈地喧嚣了起來。
化工廠的大院鐵門被風吹得關不上去,蕭硯川給門衛搭了把手,在他走進鐵閘門内時,對方還跟他說了聲謝謝。
他不知道林照溪和那個男人出去後有沒有回來,但他知道她住在三樓。
他一步邁上三個台階,他恨自己太晚了,不可以再繼續等待了,否則簡直就是徒勞無功!
忽然,他站在樓道口側身一望,看見一抹明亮的顔色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林照溪并沒有看見他,而是盤着長發,彎着身子,穿着白底紅點的寬肩背心和泡泡短褲,在用力地挪動那些堆積在樓道裡的花盆。
“嘎吱……”
突然,手裡笨重的花盆一輕,林照溪心頭一跳,擡頭,看見了蕭硯川那張沉凝又深邃的臉。
她又吓得渾身一抖:“蕭……蕭先生?!”
蕭硯川沒應,而是雙手提着那盆綠植搬進她敞開的房門裡。
屋内的地面上已經搬放了好幾盆,此刻又堆進了一個黑底花盆,頃刻顯得擁擠,而蕭硯川還走出去繼續搬,林照溪也顧不得奇怪他的突然出現,壓着被風吹掀的房門,給他守道。
而大風也跟着呼嘯進來,有的植株已經被吹刮掉了許多葉瓣,等蕭硯川把最後一盆搬進來時,林照溪立馬把門關上。
風頃刻撞着鐵門,而屋内,他們無從下腳,隻能擠在了門口邊。
蕭硯川身形太高大,林照溪不得不往後退,但後面還是一盆花,寸步難行。
她擡頭望他時,發現他正在垂眸凝神看她,這讓林照溪心跳被撞,又低回頭看沒有開花的栀子樹,有些懊惱道:“可惜梅雨季還沒來,你又錯過了桃花開。”
而她的紅繩還沒有編完。
林照溪咬了下唇,忽然,腳尖前的那雙皮鞋朝她走近,幾乎要碰到一起了,她心頭一慌,渾身幾乎一晃,下意識喊道:“蕭先生……你……你今天……怎麼突然來了?”
身側的門框框作響,好像老天要她趕緊将它打開,因為屋裡太危險了。
可眼前的蕭硯川還在靠近她,嗓音在呼嘯的風聲中,穩穩地落入她的耳中——
“我不想再庸人自擾,也不想再繼續等待,或許我們的感情還不夠積澱,而我的職責又是出生入死,于你而言實在沒有可取之處,但是,林小姐,如果你想找一個結婚對象的話,可否優先考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