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旭在一旁跟着,仔細聽着,不時出神地望向池塘,這裡的荷花怎麼就一點頭不冒?
不知不覺間,他走得太快了些,回身一瞧,自家太爺老态龍鐘地佝腰,拄着紫檀拐杖,又在歎息。
攙扶着人的獨孤無憂微微蹙眉,低聲說:“老師,可是望無憂竭力輔佐東宮?”
“無憂,你身為先太子之後,為君分憂自是分内之事。若你離得太遠,如何能幫到太子,這一回入京成家,倒是好事。”
郎旭聽得隐隐起疑,瞥向池塘裡遊蕩裡的一群鴛鴦,雄者華美張揚,雌者平平無奇。他伫在那裡不走,慢慢的,郎家老太爺就錯過他的身畔,與獨孤無憂倒是更像爺孫倆。
“無憂明白老師意思。”
“喔,當真明白?近來可有多思多省?”
“稍事反省,不得要領。”
落在後頭的郎旭聞言,又是一笑,局促地踢着腳底下的石子,一路跟着。
遊蕩在池塘裡的一群鴛鴦亦順水而行,同他一并往前。
“那老夫著的《長生經》,你拿一本回去看罷。”
他耳尖地捕捉到這名字,心想老爺子真是會胡謅,統共就手寫了那麼一本,好生舍得。
前頭的人還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到,目光漸漸定在一對雄鳥上,兩隻雛鳥正在梳理羽翼,幼時尚且同存,一旦飛起,就各奔東西。
誰料還沒有想個二三,一聲蒼老的呼喚傳來:“郎旭。”
“是,太爺。”
郎旭猛地回神,急急地笑着上去:“太爺,孫子在。”
“你臉上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郎旭左顧右盼,哼哼唧唧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他看向獨孤無憂,卻見這人嘴角微勾,不由得想起方才在茶樓包廂裡,也是這樣袖手旁觀——
包廂裡,被痛摔的郎旭連連拍地,不斷咳嗽:“幹什麼,幹什麼,這是幹什麼!”
騎壓在他身上的桀骜少年笑出聲:“真沒用,郎旭,還是這樣弱不禁風。”
“不要壓着我的衣裳,這是新做的绫錦袍子!”
桀骜少年橫臂抵着他的頸,笑得發抖:“這麼金貴?”
“還不撒手!”
這人一下就躍起來,身形輕巧。
郎旭慢吞吞地起身,趁人不備又突然偷襲,那桀骜少年眼神一亮,一仰腰,敏捷如花豹,一個旋身勾住郎旭的肩,将他反絞在窗台上。
郎旭吃痛,另一手又開始拍窗台:“痛,痛,你在諸城軍中鬼混這三四年,身手是不大一樣了。”
桀骜少年狠狠地擰着他的肩頭,把他往窗外推:“再說大點聲,把我害死好不好?”
半個身子都倒吊在窗外,一種搖搖欲墜的驚悚激得渾身一怵,郎旭踢絆他的小腿,從這人臂下一鑽,抖擻回身。
他甩了甩衣袖,湊上去将人一攬,又親親熱熱地笑:“哎,知世,你易容成這副鬼樣子誰認得出來?”
沈知世被他壓得脖子痛,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急吼吼地把人叫來喝茶,也不知道什麼催命的事情,我趕了七八天的夜路。”
那頭,獨孤無憂已經自顧自地坐下,拎起紫砂壺,倒了一杯茶。
茶水微涼,他端起來,聞了一聞,低聲說:“沈知世,那個人怎麼說?”
“世子爺,那人的态度很是暧昧。”
沈知世一拱手,往前走了兩步,才發覺郎旭重得要死。他暴躁地剜了他一記,沉聲道:“不過這回來得巧,世子爺一直叫我注意着洛塘部族的動靜,個把月前,偶然同他們打了個照面。”
郎旭笑道:“打起來了?”
沈知世搖搖頭,似在思忖:“他們急着趕路,像是在找什麼,沒有見到洛塘少主,隻瞧見了他身邊常帶着的女護衛。”他看向垂眉不語的獨孤無憂,“世子爺,聽說你要同奉朝郡主成婚了?”
如果是這樣就說得通了,不是麼?
兩朝結親,說不定隻是噱頭,最終目的或許是瓜分洛塘部族。
本來三足鼎立,但是雪線連年逼近,洛塘逐漸南遷,實力稍弱于兩朝,一旦成功結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洛塘少主不會坐以待斃。
郎旭暗暗凝眉,心想着長歡以動破靜,什麼都做得出來,恐怕結親隻是第一步,觀那奉朝皇帝上官儀野心十足,麾下群臣更是骁勇善戰,提議攻打洛塘不過是時日問題,所以才要兩位夠分量的人結親……
他看向獨孤無憂,凝起的眉收得更緊,天下棋局,強者執棋,弱者為棋子,洛塘為棋盤。
忽然就有些心寒,想來碌碌衆生皆困于方寸之間,囿于蜉蝣命數還不夠,還要被權力驅策,裹挾于洪流之中,被碾壓成齑粉。
在場之人……無一幸免,沒有人逃得過。
見氣氛沉悶,沈知世意識到自己或許問了不該說的話,然而他早習慣身份桎梏:“世子爺,咱們的事要早做盤算才是,洛塘一旦卷進來,奉朝勢必也要借機攪弄一把。”
“沈知世,你在哪裡遇到洛塘的人?”
指尖在紫砂茶杯上繞了一圈,沾染了茶氣,獨孤無憂機警地問了一句。
“出了沅陵的一處小茶攤。”
沈知世起了疑窦,快速回思哪裡不對,郎旭沉吟着,因沅陵與洛塘接壤,故常年重兵駐紮,他們何必冒着風險去那裡?
時日太巧了些,方才這人說長歡去了長陵,沅陵與奉朝長陵不過隔水相望……
眼前一絲冷光劃過,獨孤無憂驟然起身,好,好,原來如此!這狗皇帝,真是處處都有他的影子!
與此同時,一個銳利想法擊中了郎旭:“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