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紅衣玩弄背後的馬鞭,一搖一晃,問:“剛才那個人是誰?”
“新得的一個花魁。”
“花魁?”不信。
“那天同太子殿下去喝酒,偶然遇到的。”
聞言,娉婷郡主停下腳步,他卻直接走了過去,她盯着他寬闊的肩頭,似已染上不同的清苦香氣,蛾眉随即蹙起。
她抿了抿紅唇,暗藏淩厲的審視,低聲問:“是逢場作戲,還是真情實意?”
前頭的修長身影一回眸,輕聲問:“這與你有什麼幹系?”
“你有意不成?”微繃微嘲。
“你就要做太子妃了,為什麼來管我?哪怕你……你指望我守身如玉,等待你的垂幸不成?”
娉婷郡主聽得蛾眉緊蹙,露出一絲晦暗。
獨孤無憂負起手,幽幽冷笑,身姿清狂風流:“你們既不肯選我,又要來綁着我,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他慢慢走近,居高臨下地瞥着她,眸光輕蔑譏毒。
娉婷郡主橫鞭抵住他的胸膛。
獨孤無憂低下頭,故意壓彎了她橫鞭的手臂,離她極近,笑,你一直清楚,不是麼?
纏金馬鞭亦被壓得彎曲,他差點吻到她,又突然收住,一轉身,揚聲說:“慢走,不送。”
娉婷郡主氣得咬住嘴唇,臉龐薄绯。
待那一身紅衣策馬離去,獨孤無憂慵懶地步回轉角,忽然發現一襲淡白衣裙扶着牆。他冷了臉色,狠狠剜了一眼遠處噤聲的芳菲,又沉聲責問:“好端端,怎麼又在偷聽?”
“你沒有注意到而已,憑借你的本事,早應該發現的,自己分心就算不得偷聽。”
“你都聽到了?”
“聽到了。”
“并不全是你想的那樣。”
“什麼也沒有想,你不過是吻了一下,怎麼,郡主來了,又覺得吃虧了,還要叫我賠錢不成?”
獨孤無憂煩躁地眯了眸子,為她伶牙俐齒氣惱,又覺方才情形難以解釋,他剛想要扶住人,還沒有靠近,雲姜就連連退後,他頗為強硬地抓住了她的手臂,挾持着往回走。
剛一進入内庭,就見長歡帶着白芨從書房過來。
“喔,小瞎子,最近已經褪完傷疤了?看起來很美,不是麼?”
後半句是故意說給某個人聽的。
挾持的指更用力了,獨孤無憂懶得搭理他,拎着雲姜回去。
堂前婢女齊聲請安,那道修長身影一挽珠簾,随手一揮,成千上百的珠子被摔得來回跌宕,聲響甚大——就像是來回沖撞的怒火,故意發洩給人看。
冰鑒裡的冰塊消融下去,蜿蜒出一道道短暫的水迹,才發覺房間裡寒得發冷。
燦金袍垂光曳輝,伫立在珠簾那一處,這人并不準備走,卻一直不說話。他擰着墨眉,重鎖山色,心煩意亂地為方才的事尋說辭。
桌前,雲姜摸到杯子,又去摸茶壺。
茶壺突然一起,杯子亦被人奪走,茶水灌滿。
那隻白皙的手将茶杯推到她的手旁,茶壺“哐當”擱置的同時,這人亦落座。
她捧着杯子,啜了一口溫涼的茶水,安靜得乖巧。
獨孤無憂垂着臉,輕聲道:“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他似歎了一口氣,又擡起頭,默默地凝視着她,“裡頭情形複雜,有些事我不能告訴你。”
“我沒有要知道什麼。”
茶杯放下,那一雙粗糙的手放在了裙上。
獨孤無憂眉頭緊皺,定了定心神,終究探出手去,想要握住那一雙手。
掌中細微地縮了一下,這人警覺一擡眸,狠狠地盯着她。雲姜極力忍耐了一下,雙手不自覺蜷曲。
他突然惱怒,啞聲問:“你到底是在意我,還是假裝在意我?難道連個素不相識的人還不如?”
雲姜一怔,不料他撕破臉皮,陡然提高了音調,冷若寒冰:“芳菲!将東西拿來!”
“遵命,世子殿下。”
簾子外,芳菲駭得聲音發抖,一陣翻箱倒櫃後,匆匆找出了一方藏得隐蔽的絲帕。
雲姜預感不好,這時珠簾一起,華光泠泠,蕩出清響,惶惶壓迫在她心上。
獨孤無憂一手抄來那東西,挑開絲結。
輕盈絲絹裡,躺着若幹玉石耳墜,一隻琺琅戒指,還有一朵金花,好笑的是,這張白絲帕子還是那回他給她裹傷用的。
獨孤無憂淩厲一笑,将掌中手帕攥成一團,砸到她的懷裡:“你當我是傻子?”
一堆小東西琳琅作響,都是她為了跑路撿藏起來的耳墜子,銀飾。
摸索時,裙擺滾去一隻琺琅戒指,小東西骨碌碌地跌到桌下,不服輸地打轉兩圈,“叮咛”一聲才安靜。
雲姜又驚又駭,更多的是氣憤。她攥着帕子,忍着一股愠怒,悶悶地問:“你幾時發現的?”
獨孤無憂眸光陰狠地剜着她,唇角緊抿,并不說話。
其實這些小心思并不叫人生氣,偶一知道,他一笑了之,并不拆穿,沒想到她不屈不撓,攢了這麼多,隻是,沒一樣值錢貨色。
昨夜裡還裝得這樣聽話乖順,不驚動——他贈給她的那隻螺钿漆盒裡,盛滿了珠钗金玉,她摸時愛不釋手,卻從未戴過,哪怕戴來讨好自己也不肯。
她愛美……山崖下,她一直憐愛那把墨白茶花,悄悄折了一朵别在衣上,臨水照花,又很快藏起來,怕他們頑笑——要做戲就該做得全一些,隻這樣騙不過,雲姜,騙不過!
對自己都這般情狠意狠的人,豈會甘願俯首稱臣?
一片沉默對峙中,靈光乍現,昨夜裡他說什麼古怪花熊……不過嘲笑她偷偷藏東西?
原來話裡有話,除了戲谑,是警告,她錯會了他的意,以為他當真是……是,他沒有醉。
雲姜心下悲涼,突然覺得帕子裡的東西十分尖銳硌手,被諷刺的窘迫與恨怒爬上臉頰。
見她眉尖緊蹙,這人卻不準備放過,冷笑道:“不要反問我,雲姜,說實話。”
他曾說,你雖然聰明,但是我自小生長在宮廷之中,自然會察言觀色。
他還說,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情意,所以不會輕易被你迷惑,哪怕你對我示弱,我也不會放下戒心。
原來隻是她在笨拙地演戲,他洞悉一切,了若指掌,甚至寬容留兩分餘地,以防她被逼到絕路反咬一口……于是她天真以為,還有餘地。
哦,獨孤無憂,你極聰明,亦極可惡,可恨——
帕子裡那些瑣碎就像将自尊剖開,明晃晃地剖給人看。
一個為攢錢逃走,不惜觊觎财物的瞎子,什麼都要,什麼都撿,虧她還和這群婢女日日相處,她們不知偷撿東西的賊就在身邊……從不疑心她會做這種事。
雲姜咬住嘴唇,不自覺揉搓那些小玩意兒,一個勁兒地揉搓,直至發出刺耳摩擦,想要用硌手疼痛來緩解這種愧疚與難堪。
簾子旁,芳菲默默地擡起目光,怔怔的,想要為她辯解什麼,唇齒幹澀。
然而冰冷眼神一遞,芳菲驚駭低頭,默默地行了禮,退出内室,不敢再聽。
她踏出門去,就像昨日踏出門去,其實那時她握着帷帽就站在檐下,更眼睜睜看雲姜姑娘試探呼喚,小心翼翼地撿起……全不知她的手指尖沾了灰塵,她看得清清楚楚,沒忍心拆穿。更其實,她該狠心一些,畢竟沒有人能違抗世子,他早囑咐過要明松暗緊,任雲姜姑娘玩些把戲,不礙事……世人隻以為清緣王謀略無雙,卻無人知世子心思深細,尤甚——
門一關,珠簾被風微微晃響,聽得人恍恍惚惚。
雲姜垂下眼睫,忍着被拆穿的狼狽,輕聲說:“我隻當你欠我的,我偷偷藏起來又怎麼樣?這是我應得的,莫非世子爺的命,連這些東西都不值?”
獨孤無憂微微一震,目光愈發沉鹜,厲聲說:“你應得的!自然,哪怕這條命呢,你有本事就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