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聲音回頭一望,是一名穿着湖水綠衫子的清秀少女,她身段窈窕,柳葉為眉,琉璃作瞳,妝如清蘭。
認得了。
是林家小姐,叫阿姣的。
阿姣規規矩矩行了禮,低聲請罪:“殿下萬福,我們是臨湖林府的人,曾與殿下會過一面。”見他微微眯眸,她繼續說,“這是我的婢女小沁,她身患啞疾,故而無法告罪。此事實乃無心之失,并非故意沖撞殿下,還望世子海涵。”
“無礙,起來罷。”
原來是個啞巴。
阿姣扶起小丫頭,安撫了兩句,拍了拍她膝上灰塵。
獨孤無憂回過身,自顧自摘下一支冰糖葫蘆,小心卷在油紙裡。阿姣絞着帕子,極想同他說上兩句話,但最後隻抿出一點微澀的笑,默默凝望着他,似千言萬語都融化在眼神裡。
不遠處,嚴家商号裡。
折扇挑開簾子,郎旭一搭眸,瞧到了在堂内喝茶的林公子,心說好不悠閑。簾子一放,他又看向遞信的小厮,低聲問道:“這人來這裡辦事?”
“說來也奇怪,公子且聽——”
小厮附耳說了兩句,做事十分警醒:“所以請郎公子來掌個眼。”
“原來如此。”
郎旭搖了搖信封,信封發出紙張的脆響,他忽然盯着上頭的火漆,似蹙非蹙地端詳一陣,又一下笑開了。
待他再挑開簾子,堂内坐着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他順勢出了門,瞧見林公子走向不遠處的街角,是無憂和他的……胞妹?
他負起手,慢慢悠悠地走過去,卻見林公子與無憂寒暄三四句就帶着林家小姐上了車。他注意到那個小丫頭神情怪異,不禁猜度這一對兄妹遠不似看起來那樣和睦。
不過,那一大把紅豔豔的冰糖葫蘆真是十分喜人。
郎旭數了數那一把冰糖葫蘆,調笑着撞了撞獨孤無憂的肩頭,兩人一邊往回走一邊說起了方才的事,他聽完更加起疑:“總不至于單獨來撞你一回罷?”他記起堂内偶然一瞥,“無憂,你說嚴大傻子的商号跟他一個開私廚的能有什麼幹系?”
總不能是恰巧。
獨孤無憂冷冷一笑:“查查他。”
自然,辦事仔細謹慎為好,畢竟在這關口,誰也信不得。郎旭一面忖度法子,一面搖扇頑笑:“為什麼不給我買?”
“給你。”
眼見真的掏出來一支糖葫蘆,郎旭反而愣了一愣:“我不愛吃甜的。”
他又把那支冰糖葫蘆揣袖裡,洋洋得意:“那拿給長歡吃好了。”
長歡?長歡以前不愛吃甜,回來後突然變得愛吃甜……這兩兄弟的喜好都變得奇奇怪怪,是因緣際遇,還是人世太苦才要吃甜?
“你就拿這個謝他?”
“你管我怎麼謝他。”
“那個叫阿沁的小丫頭是故意撞到你,是不是?她想給她家小姐牽紅線。”
他漫不經心地反問:“哪怕将我撞死了呢,同我有什麼幹系?”
“林公子家這位小姐似乎是從椿庭來的。”
獨孤無憂沉默了一下,眉心隐隐蹙起:“我知道,我似乎見過她,她認得我。”
“你見過?”
夕光折在天際,四處漫射金輝,就像一個尋常的黃昏,心裡卻清寂得緘默。周圍喧嚣吵嚷,越來越熱鬧,獨孤無憂忽然輕聲說:“夏家已經死絕了,不是嗎?我以為……我特地去了一趟椿庭,以為能找到一兩個活口或者記事的人,我想知道……長歡和我到底誰記錯了事情。”
言語淡淡反而使人心驚,郎旭皺眉,問:“你還不死心?”
“死心?那是我母妃,不是嗎?”
郎旭看着他發紅的眼底,澀然提醒:“無憂,如果這是真的,你和長歡現在的身份,都要作廢。”
他輕聲說,但我們仍然是太子的兒子。
知勸他不住,郎旭微微搖頭:“你去椿庭……得知了什麼?”
“我想開棺。”
驗屍。
他側過臉,眸光沉默。
郎旭怔怔地望着他,想,他終究要做這一件事,揭開血淋淋的傷疤,讓所有人都痛不欲生。但是他什麼也不想阻止,也無法阻止,隻輕聲微笑:“我在這裡,無憂,我在這裡。”
“你當然在這裡,阿旭。”
他笑。
清緣王府。
殘鴻半消,霞光爛漫。
那一方湖石伫立在水中央,橙紅從湖石嶙峋的洞縫穿過,撲在水面。一陣水風吹得湖水發皺,潋滟柔色在此起彼伏之中奇異地美。
一襲白袍迎風而去,眼梢探向天際雲霞,又注意到披了一身霞的雲影。在他殷切眸光的倒影中,她獨坐在水畔的台階上,被夕光照得衣裙模糊。
他握着糖葫蘆,腳步不自覺慢了下來。
芳菲站在樹下,遙遙地望向他,看他默不作聲地走到台階上,垂眸凝望。
推來的水波撞擊在階下,濺起陣陣水花,雲姜撐着臉,漠漠地瞧着水中央,夕陽仍然發燙,她聞到了褪敗的暮熱,發暖的水風。
身後的人故作腔調,咳了一聲。
下一刻,這人又拿糖葫蘆戳了戳她的胳膊。
她撐着臉,懶散地問:“誰?”
他哼笑一聲,掀開衣擺坐下來:“是我。”
“你是誰?”
“我是誰?”
“王八蛋。”
“王八蛋帶的糖葫蘆吃不吃?”
一股甜蜜香氣從油紙裡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