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确認許琛走遠,定遠侯正了神色,問道:“兵部之事你參與了多少?”
“我早就說過,從言清死的那天起,仲淵國事與我再無瓜葛。”
“你說實話。”
少頃,許箐歎了口氣,道:“你應該知道,那段時間我被他逼問過許多東西,兵部此次大動,确實是我提到過的,但如今的形勢卻與我所說的全然相反。”
“怎麼說?”
許箐解釋道:“我當時告訴他,對各部的世家權勢要分而處之。對兵部,一定要從長羽軍内部動手瓦解。當年先帝不顧反對,将樞密院高階軍官升遷的權職分給兵部,這就是最大的分歧。兵将分置确實可防武将擁兵自重,但樞密院和兵部再各自瓜分權力,互相掣肘之勢已成。近些年來以陳丘為首的世家大族和以吏部王簡為首的所謂君子黨針鋒相對,王簡現在知樞密院事,陳丘在他之下,雙方以長羽軍為棋子的博弈越來越頻繁,引得各軍區高階将領心中都有怨言,當積怨深重之時,隻需要一個引子就可以把火燒起來。仲淵以武立國,永業末年又是那般亂世,若沒有長羽軍,怕是要國破了。所以長羽軍是動不得的,無論是百姓還是朝官心中都明白,誰給長羽軍難受,就是讓整個國家不痛快。兵部那些人自小事開始阻撓,被縱容至今,已經養刁了胃口。豬養肥了,就可以宰了。三哥你該明白,隻有切到軍中的痛處,才是切到了仲淵的痛處,那個時候哪怕夏祌不說話,滿朝大臣都不會放過兵部,兵部會很容易清洗幹淨。而對戶部則要緩慢進行,暗中行事,待證據确鑿之後務必一擊即中,絕對不能給戶部以粉飾的時機。對吏部則要恩威并施,确保關鍵人物在關鍵的位置即可。水至清則無魚,有些事情不能做的太絕。可你看看現在。”
定遠侯接過話:“先動的是樞密院,從樞密院引到兵部已然牽強,又是從貪腐查起,兵部大張旗鼓的查賬則提醒戶部,給了戶部清理自己的時間。”
許箐點頭:“沒錯,所以這次他達不到目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許箐問。
許箐:“隻要你和三嫂都從邊塞回來,我就什麼都不管。”
“我記得你之前說過還有兩三年的時間,怎的突然提前了?”
“還不是因為琛兒。”許箐稍稍坐直了身子,說道,“琛兒這個年紀的孩子,又是這樣的身世,是非常需要父母照顧的。你不要想着你小時候練武吃了多少苦,在軍中受了多少罪,他跟你不一樣。我們當年雖是父母早逝,但總歸是有血脈相連的兄弟互相扶持。可他如今孤身一人,又與你和三嫂沒有血緣,他需要的是父母更多的愛護,父親母親缺一不可,你看他平常不多言語,你以為他什麼都不想嗎?他心裡清楚得很。如果他是你們親生的,我肯定什麼都不說,但他的身世就注定了他未來的路會很難走,稍有差池就有可能走入歧途。如果你們給他的關愛不夠,他知道身世之後會怎麼樣你們想過沒有?”
定遠侯沉默下來,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弟雖然表面萬事不過心,但其實看得十分通透長遠,他頓了頓,說道:“那依你看,何時告訴他好?”
“兵部的事了結之後,夏祌肯定會派你去草原,帶着琛兒去。”看到三哥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許箐又恢複了以前的樣子,斜斜地靠在桌邊,臉上挂着睥睨一切的神态。
“你怎知道他會讓我去?”
許箐笑道:“我有說錯過嗎?”
“好罷。”定遠侯認輸道,“那我怎麼跟琛兒說?”
“實話,不要有一絲一毫的隐瞞,所有細節,越詳盡越好。”
定遠侯還是不安:“他若接受不了,又該如何?”
“那也要說。不過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琛兒是個心性堅韌的孩子。”許箐頓了頓,又道,“若他真的扛不住,我也有辦法解決。”
定遠侯歎了口氣,說:“我不問你手段,但我隻求你一件事。若萬一,留他一條性命。我知道你能做到。”
“我答應你。”許箐又說,“你别老讓他在家裡待着,這段時間我帶他在城裡多逛逛。”
許琛并不知道,在剛才他待過的院落裡,發生了這樣一段事關他未來命運的對話。此刻他已完成今日所有的功課,躺在了床榻之上。
……
“孩子,聽話!快離開,這裡危險!”一個身着長袍的長者擋在了孩子面前。
“不!我不走!我不能走!”孩子手中握着短刀哭喊着。
“快走!往仲淵去!快走!”那人一把将孩子推到屏風之後的密道口,“快走!不要回頭!”
密道中有人出來,一把抱起孩子轉身就走。
孩子哭喊着回頭,從即将關閉的密道入口看到剛才的長者被人一刀砍下頭顱,鮮紅的血液噴薄而出,染紅了帳篷。
“不!不要!!!”
……
許琛猛然坐起,大口地喘息着,眼前仿佛還能看見那殷紅的血液和身首異處的屍體。
“郎君怎麼了?”歸平聽到聲音立刻進門詢問。
許琛平複了呼吸,說:“我沒事,做了個夢而已,你出去罷。”
歸平猶豫一下,最終還是轉身退到了外間。許琛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覺得依舊憋悶,便起身下床,輕輕推開窗,身手矯捷地翻窗出去。
“怎的還不休息?”定遠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許琛吓了一跳,立刻轉身行禮:“義父。我睡不着,出來走走。”
定遠侯看着眼前的孩子,腦海裡卻回響着跟許箐的對話,他輕聲問道:“歸平呢?怎的沒給你加件衣服?”
許琛怕義父責怪歸平,一時情急伸手拉住了他,說道:“我是自己溜出來的,歸平不知道。”
定遠侯停在原地,低頭看着許琛攥着自己的那隻手。許琛卻像意識到了什麼,突然把手抽回。定遠侯卻反手拉住許琛,柔聲說道:“你怕我嗎?”
許琛搖頭。
定遠侯脫下自己的外衫蓋在許琛身上,道:“琛兒,你要原諒我,我從未帶過孩子。我不知你需要什麼,也不知你在意什麼,你總是這般拘謹,我也不知該如何對你才好。”
“義父待我很好。”許琛小聲地說。
定遠侯拉着許琛在坐到廊下:“今兒季亭與我說了很多,我才意識到我一直挺忽視你的。這侯府,這京城,對你來說依舊陌生,我說得可對?”
許琛點頭,又很快搖頭。
“琛兒,這裡是你的家,無論以前發生過什麼,無論未來會發生什麼,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我和長主永遠都是你的家人。”
這一次,許琛用力地點頭。
定遠侯把許琛摟在懷裡,輕聲詢問:“為什麼睡不着?”
“做了噩夢。”
“夢見什麼了?”
“夢見……死人……”
定遠侯一怔,又把許琛摟得更緊了些:“不怕,有義父在。”
許琛貼在自己義父的胸前,聽到他胸腔裡堅定而有力的心跳聲,逐漸安了心。
“下次不要翻窗了,讓歸平跟着你。他是你的人,不是監視你的人。”定遠侯輕輕拍着許琛的後背。
“我知道了。”
定遠侯又摟着他坐了一會兒,說:“回去罷,明兒早起還要進宮。”
許琛點頭,将衣服遞還給了義父,轉身向屋内走去。
“琛兒,”定遠侯用手指了指窗戶,“原路返回,别吓着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