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宇二十二年七月，兩府連下诏書。
平甯侯許琛軍功核準，十轉，賜上護國。
永嘉宸公主封楚國。以「昭文閣學士、左宣奉大夫、左谏議大夫」袁徵為銀青光祿大夫、驸馬都尉，選尚永嘉宸公主。袁徵留昭文閣學士官，留谏議院左谏議差遣，賜住公主宅。
明嘉公主進明嘉宜公主；壽春公懷清，進萊陽郡王，出閣，判宗正寺；七皇子堇清授雍國公；八皇子徖清授兖國公。
宏王卓清，判臨越府尹。
寭王翊清，加封“祐淵”，賜平章軍國事。
這旨意讓滿朝文武都摸不着頭腦————
如今東宮無主，若說天家屬意寭王，卻未明封太子。可若說天家不屬意寭王，卻又将仲淵國号加在親王封号之上，是極緻恩賞。平章軍國事是正經參政的差遣，位在宰相之上，三日一朝，與宰執共同參議政事。
寭王得了個讓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封賞，他自己倒依舊是恭謹。對各位尚書宰執都尊敬有禮，完全沒有端着架子，也不曾随意置喙國事，竟像是去虛心求教的。
七月二十三，南境，長羽軍營。
一名男裝女子端着湯藥進入帥帳，平留快步上前接過藥：“表姑娘怎的還親自端藥來了，叫我去取便好。”
“我來看看琛表哥，他今天醒過嗎？”
說話的正是許琛的表妹孫翥。孫石韋以黃帝内經和本草綱目給孩子啟蒙，将自家長女教出了一身絕佳醫術，剛過十歲便送至京中濟世堂跟随坐堂，閑暇時又與長公主一同習武，學了些防身功夫，及笄後便辭了父母外出遊曆。
此次孫翥行至廣南路，正碰上邊境大亂，傷民衆多，她便換上男裝入惠民署照看傷民。後因醫術出衆被征調到傷兵所救治傷兵，沒過幾日便被親自來傷兵所找郎中的歸平撞見，立刻将她請回了帥帳。進了帥帳孫翥才知道許琛受了重傷。
時間倒回至七月初二。
南涼騎兵撤退後，許琛帶領骁騎衛小心清掃邊境。這一戰中南涼使用了一種名叫鐵火的武器，自帶引信，觸碰便炸，仲淵軍隊因此吃了不少虧。因都親眼見過鐵火威力，是以骁騎衛十分警惕。
在接連清掃出幾十枚鐵火後，許琛便讓骁騎衛原路撤退，卻沒想到許琛的戰馬不慎踩到了一枚深埋的鐵火。戰場曆練讓許琛對危險有了預感，在戰馬踩入陷阱之後許琛本能地閃身飛離馬背，然而那并非是一枚鐵火。許琛躲開最緻命的第一枚鐵火，匆忙之間卻來不及調整方向，被第二枚鐵火震飛。
巨大的沖力襲來，讓許琛周遭安靜下來，耳畔聽不到一絲聲音，也未覺得有一絲疼痛。
好困……許琛覺得眼前暗了下來，周遭事物飛快回溯，而後耳畔響起一個還有些稚嫩的聲音：“别睡！知白你醒醒！别睡！”
黑暗之中，他仿佛看到了兒時的夏翊清，一身深青色長衫，一手舉着銀針，一手焦急地拍着自己的臉：“知白！堅持住！不能睡！”
許琛又閉上了眼，心裡想着，是那年上元節啊……
“醒醒！快醒醒！不能睡！”夏翊清的聲音一下下敲打許琛，他再次睜開眼，眼前一片光亮，視線逐漸恢複，眼前竟是平留與歸平。
“郎君！郎君快醒醒！”終于，許琛聽見了聲音，他想開口說話，卻先咳出一口血，意識回籠，痛覺恢複。
“紀……紀寒……”許琛虛弱地叫道。
此時紀寒剛好趕到許琛身邊，手足無措，竟直接跪地。許琛努力地喘息幾番，抓住紀寒的黑甲，斷斷續續地說道：“帶……骁騎衛……把……把南涼騎兵……趕出去……”
又是一陣劇烈嗆咳，許琛努力地倒着氣：“一切軍務交由霍……霍帥……咳咳……封鎖消息，若有……外傳，軍法處置！”
言畢，用盡全力推開紀寒：“去！”
紀寒擡手擦臉，将眼中盈出的淚抹去，扣上面盔，轉身帶着骁騎衛往南涼方向奔去。
看着紀寒和一衆骁騎衛離開的背影，許琛終是徹底失了力氣，氣若遊絲：“幫我……瞞着他……聽話……”
歸平帶着哭腔連連點頭：“我們聽話，我們這就帶郎君回去！”
許琛松了手，徹底失了意識。歸平顫抖着去探鼻息，瞬間松氣，對平留說：“你看着郎君，我去找人，千萬别輕易挪動！”
歸平不待平留回答，翻身上馬朝營地奔去，沒一會兒霍與韬就帶着一隊親衛趕來。霍與韬看着那滿身是血的許琛，三魂去了七魄，顫抖着開口道：“他…他…還……？”
平留哭道：“還有氣！霍帥快想辦法！”
霍與韬驟然回神，命親衛先将許琛挪至擔架上。許琛傷勢極重，稍微挪動便四處滲血。霍與韬跟身邊的親衛說道：“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去把帥帳周圍的護衛調走半個時辰，等少帥挪回營帳之後再放回來，走漏半點風聲提頭來見！”
“是！”親衛立刻領命離去。
另外一邊，南涼輕騎聽見鐵火炸開的聲音立刻調轉馬頭，準備殺個回馬槍，卻直接撞上了骁騎衛。這些普通輕騎原就不是骁騎衛的對手，紀寒等人又因着主帥重傷而氣憤難平，殺紅了眼，最後五千骁騎衛竟将兩萬南涼輕騎殺得片甲不留。
許琛是手持虎符的主帥，軍中從來都是令行禁止。他說瞞着傷，便真是無人敢報，可軍報之中不提主帥，戰事了結卻不回朝，任憑哪一件都說不過去。最後還是霍與韬親自提筆寫了軍報，以調整南境邊防的由頭給許琛争取了半年時間養傷。
而那兩封歸平帶回京的信，則是許琛在為數不多的清醒時間裡口述，由歸平模仿他的字迹寫出來的，隻有最後落款是他親手所寫。他特意叮囑歸平送信，就是為了讓家人放心。
……
七月二十三，帥帳之中。
平留焦急地說：“表姑娘，郎君早上喝過藥後醒了一次，不到兩個時辰便睡過去了。”
孫翥道：“你急什麼？既能醒就能好。”
平留：“我……郎君這樣回去可怎麼辦啊？”
“琛表哥起先隻能清醒不到半個時辰，現在已能醒一個多時辰了。”孫翥語氣平靜地說，“隻要南境不再起戰事，我保證他能立着回到京城。”
平留欣喜地說：“多謝表姑娘。”
孫翥的語氣依舊聽不出什麼情緒：“你們可曾與小舅舅聯系？母親說小舅舅于軍事武器上頗有建樹，這鐵火之事該讓小舅舅知道才是。”
平留：“歸平回去會跟四叔說的，算日子他應該快回來了。”
孫翥：“那便好。你若閑着，不如去同霍元帥将那軍事布防一起做過，琛表哥現在這般模樣，你就算是日夜不眠地看着，也不會将他立時看好，反倒會讓你心中更加不安。帥帳周圍這般巡防護衛，琛表哥定然無事。”
“我明白。”平留颔首。
平留一直覺得表姑娘身上有一種與她這個年紀不相符的平穩，仿佛沒有事能撥動她的心弦。她從來都是淡淡的，哪怕是第一次看到昏迷不醒的許琛，她也隻是稍稍皺了下眉，便沒有再多的表情了。平留甚至一度懷疑她是沒有反應過來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是一直以來對她多有照顧的表哥。
其實平留并不知道，孫翥在給許琛摘取插在身上的盔甲碎片時，手都是冰涼的，後來躲在帳外冷靜了許久才讓雙手不再發抖。她畢竟隻有十七歲，剛剛适應了傷兵營裡那些瘆人的慘狀，就又看到自己表哥躺在床上血肉模糊的模樣，怎可能不害怕不着急？但她知道若她表露出慌張不安，平留和歸平，還有這軍營裡的其他人都會更加不知所措。她學醫多年，最先學會的便是平穩自己的心态。好在自己的醫術尚能治得了許琛，好在如今有了養傷的時間，好在一切都還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勤政殿内，天家将綠疏遞到夏翊清面前，說：“霍與韬在南境近二十年，對南境諸事了如指掌。這次知白跟着他一起布防，可以多了解些南境。畢竟仲淵不是隻有北疆那幫莽人，南邊小國其實兵力都不弱，彈丸之地，多小民心态，最愛趁火打劫。去年與耶蘭鏖戰至那般地步，我都沒有輕易動過南境的武瓊軍，便是防着他們趁機作亂。”
夏翊清接過奏章粗略翻過，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擔心，他靜了靜心神，回話道：“是。這次南境突然發難，幾個小國加起來也有近三十萬兵，這種情況下，武瓊軍确實不能輕易動。”
天家道：“這些年國庫充足，打得起仗。隻是這一年來戶部有些忙亂，尚書一職還空缺着，一直也沒個合适人選，你可有想法？”
夏翊清把奏章放回案前，道：“二哥之前遞了幾個名字上來，父親可以從那裡面挑選。二哥更早接觸朝政，對官員也更為了解。”
天家微微一笑，說：“你也看了那名單，你覺得有能用的嗎？”
“兒不敢妄言。”夏翊清恭敬地說。
天家道：“說說你的想法。”
夏翊清回話：“戶部掌着國庫，是國之命脈，該選個有擔當有遠見有魄力之人。之前那些年，雖然國庫并未空虛，但也不算真的有錢。仲淵幅員遼闊，一年幾百萬缗稅錢乍看之下确實富足，但細算下來，四處都需用錢。若是沒有魏拓那些年的中飽私囊，或許國庫能更充盈些。更關鍵是，魏拓掌握戶部這十幾年，給戶部和地方上留下了許多惡習，這并非處理掉魏拓就能立時扭轉的，所以需要一個有魄力之人來掃除這些沉疴舊疾。”
“你心裡有人選是不是？”天家問。
夏翊清搖頭：“真的沒有。兒跟官員們都不太熟，日常也就與先生接觸得多些。”
天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擺手道：“那就不說這個了。卓兒最近對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