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南州悶熱又潮濕,簡直讓人喘不過氣。
更衣鏡前,陳蔚青站得筆直,像一支尚未開封的鋼筆。
她身上那件銀白斜襟旗袍是母親親自選的,說是從南京送來的樣式,素淨中藏着講究。布料在她鎖骨處反着光,她低頭看着胸前的盤扣,仿佛一枚即将落下的印章。
身後傳來高跟鞋輕輕踩在木地闆上的聲音,一步、兩步,不緊不慢。母親的聲音随之落下,溫和得好似一道剪影:“太素了。”
蔚青沒有回頭,她低着頭盡量避免她們母女倆的眼神在鏡子裡交彙,她知道母親一定在身後皺起了眉。她淡淡地說:“可以了,我不想在人堆裡像盞吊燈一樣。”
“你是陳家小姐。”母親站定,輕輕擡手,為她撥正肩上的布料,妥協似的說了句,“這件料子倒也還可以,不丢臉。”
陳蔚青這時才擡起頭,對上母親鏡子裡的眼睛。她與那雙眼角有着隐隐的皺紋的眼睛對視了一陣,看不見任何的情緒。
那就是母親,不怒、不急、不動聲色地将一切收入掌控之中。今天她穿着一身墨藍色的緞面長裙,頭發挽得幹淨利落,鬓角一點銀光,像是故意留下的警告。蔚青低頭看自己那條身上的銀白色旗袍,胸口包得緊緊的,像個被固定好的模型。
“别動。”母親低聲說,伸手為她戴上一隻珍珠耳環,金屬冰涼貼在耳垂上,像個标記,碰得她耳朵癢。
“沈家那位少爺你聽說過吧?”母親漫不經心地問,“前陣子剛從西洋回來,是婉芝的表哥,你和婉芝一向關系最好。”
蔚青沒出聲,隻輕輕地“嗯”了一下,像接住一顆子彈,又迅速藏進口袋裡。
“聽說是學機器的。”母親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你不是一直喜歡這些?”
她笑了下,淡淡地說:“似乎不是聊這個的場合。”
母親看了她一眼,眼裡終于浮現出一點點的滿意,但她什麼也沒說。母女兩人沉默了一陣,片刻後,轉身離開房間,隻留下一句:“半小時後下樓,别遲了。”
門“咔哒”一聲關上。屋子裡安靜下來,窗外蟬聲像是被困在水裡。
蔚青站在鏡子前沒動。那件旗袍果然不丢臉,也的确合身——合身得像一層皮。
她忽然從妝台抽屜裡拿出一根筆,輕輕托起右耳,把耳環摘了下來。鏡子裡那個女人沒說話,隻朝她揚了揚下巴,像在說:
“你有本事,就别戴上。“
樓下燈火已然點起,廳中亮如白晝,水晶吊燈像是一隻隻倒懸的蛛網,把整個空間纏得無處躲藏。
賓客三三兩兩圍着長桌,有穿洋裝的,穿旗袍的,甚至還有些人穿着馬褂,中西混雜,顯得有些可笑。
蔚青下了樓,一步一步,她遠遠就聽到母親在和她的——也不記得是哪個姨媽在談話,她聽得不真切,但内容無非是一些寒暄、提及哪家少爺剛從哪裡回國,又或者哪家小姐訂婚在即。
她不想聽,也不想演。她知道,今晚她得是那個得體的陳家小姐,可她隻想轉身逃出去。
見她下來,姨媽迎了上來。
“哎呀,蔚青小姐真是出落得越發好了。”她胳膊肘裡挽着一個巴掌大的琉璃包,眼神裡滿是精算過的笑意,“最近還在讀什麼書呢?你年初送的那本詩集我還放床頭呢,一頁一頁翻着,真覺得自愧不如。”
“讀多些書好。現在的少爺們學了那些新東西,都說要娶讀過書的女子。”林家的太太也慢慢地踱了過來。
蔚青突然一陣反胃,母親走了過來,笑容恰到好處:“蔚青最近在學一些洋玩意,愛鑽這些,她父親說她不如男孩子省心。蔚青年紀也不小了,我們也正商量着該為她尋一門合适的人家了,我看就剛剛同我說話那位林公子就還蠻合适。”
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像是聽見一個風雅的玩笑。
但那一瞬間,蔚青的心“咯噔”一下。
她原本還撐着微笑的嘴角,頓時像被什麼拽住了似的微微抽搐。心裡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紮了一下,疼得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不要”兩個字。
不要,不要,不要!
有什麼聲音在她腦海裡尖叫着,試圖沖破這燈火輝煌的籠子。她忽然覺得喉嚨發緊,那銀白色旗袍的盤扣全都變成了鎖鍊,緊緊勒着她的身體每一寸,整個人都被命運裹進了一張不容抗拒的絲綢網裡,越掙紮,勒得越緊。
她想開口,卻又強迫自己閉上。場面不允許她喊出來,她僵住了一瞬,臉上又換回了得體的笑容。
有人附和:“哎呀陳先生那樣讀書人,生出女兒都像才子呢。”
有人又低聲道:“最近聽說你家與禮順洋行又簽了新約?可真有本事。”
蔚青站在一旁,聽着那些名字、生意、關系鍊從她耳邊流過去,像一張巨大的網慢慢織起,她知道,她隻能說得恰當、得體、溫和的話,最好還能順便顯得聰明而不冒犯——她還是選擇閉嘴吧。
母親朝她一瞥,似乎是對她的沉默頗為不滿,蔚青才猛然回過神來,趕忙接話:“禮順洋行其實是想打通内地的香料線。我們原本不打算應的,是我母親看準了他們這兩年在中南的采購動向,提前囤了幾批馬六甲肉豆蔻,又調整了運輸路線。“
“喲,陳太太果然眼光獨到。”林太太又轉向母親,“你家老先生現在可好?最近很少在外頭見他了。”
母親神色不動,隻淡淡答:“他忙着讀書呢,天天在樓上同莎士比亞講道理。”
這句話說完,衆人都笑了。
姨媽捧着酒杯轉了一圈:“哎?聽說沈家的那位沈公子今日也應邀了?“
母親一怔,幾乎無法察覺地皺了皺眉,林太太接過話頭:“是啊,從德國回來的,念的洋人那一套,也不知靠不靠譜。
“哎喲,他若是來了,今晚咱們這些姑娘怕是都沒心思吃點心了。”
“不過我剛才問了,說沈夫人回信說他身體不太爽利,這幾日閉門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