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紅柿最好用開水燙,燙幾分鐘了容易剝皮,剝上一大碗再灑上細白糖,酸酸甜甜,最适合夏天吃。青椒跟茄子呢要放在火炭上烤,烤到起虎皮、焦黃了就可以用火鉗夾出來撲撲灰,然後放到涼水裡剝幹淨表皮,再撕成一绺一绺拌上醋、醬油、花椒油這些佐料,比煎的還好吃。”
阿婆派給玫瑰拌涼菜的任務,她小時候看得多了,這會兒在陳慰面前俨然一副大廚的水平,講得頭頭是道。
“真厲害啊,不愧是你。”
他誇她,她就高興,又裝模作樣地擺擺手,表示不值一提。
酸菜魚她就不會了,隻能圍在鍋邊吹捧阿婆的手藝,“阿婆的酸菜魚煮得可好了!裡面的魚湯我每次能喝幾大碗,你待會兒一定要試試魚湯拌飯。”
“你不要聽玫寶亂講,她魚都不吃,哪裡曉得好不好吃。”
阿婆一講起玫瑰的童年就是滿臉的笑容,愉快的聲氣裡又帶着些懷念,玫瑰早溜了,就隻剩陳慰守着竈門口聽蘇阿婆數落她的玫寶。
“有年她阿爸送她到我們這兒過暑假,我帶她去蘇家灣吃酒,她嘴刁,隻愛吃椒鹽魚塊,我想到小孩子喉嚨細,怕她卡刺,不給她夾。她怎麼說?她說‘婆婆不給我魚吃,我就走路回去找爸爸’,我問她會吃嗎?她臉上好神氣的樣子,搖着小辮子得意洋洋地說‘我吃的魚都有一個塘了!’。”
“什麼塘?那怕是你玩泥巴的水塘喲!逗她逗得好玩兒,給她夾了塊小的,看她吃起來沒問題,又要,又才放心給她夾塊大的。結果就出事了,飯吃一半她突然就不吃了,光喝水,再給她夾魚她連碗也推開了,我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吃飽了?她也不說話。等到蘇家小幺姨發現她淚珠子有豌豆那麼大一顆了,她才哼哼唧唧地張開嘴,憋出一個‘疼’。”
“唉……”說到這兒蘇阿婆停下歎氣,鍋裡的魚湯熬煮出的酸味直酸得阿婆的眼眶也跟着紅,“玫寶的爸爸一接到電話就往這邊趕,到的時候都過了晚上十一點,玫寶也還沒睡,我想她是喉嚨痛得睡不着,開始我還覺得玫寶乖,都不哭,結果一被她爸爸抱到懷裡那眼淚就跟金豆豆一樣,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她爸爸心疼,我也心疼,我還怕她爸爸怪我,怪我沒照顧好她,也不敢說話。等她哭好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魚擺擺有針’。”
“啊?不是卡的魚刺嗎?怎麼變成針了?”
“她不知道魚有刺,以為是針。那一個塘的魚都是她爸爸把大刺剔了,看得見的小刺刮了,再看不見的刺就剁成魚沫,才裹粉給她炸。寵到這樣子,什麼事都親自做,要星星給月亮,我就沒見過有第二爸爸像他那麼寵女兒。”
“那天以後,玫寶就不在外面吃魚了,再過四五年,她阿爸做的魚,她也吃不到了,後來玫寶就不吃魚,隻喝魚湯了。”
鐵鍋裡的酸菜魚“咕嘟咕嘟”冒出熱氣,陳慰心裡一直有疑惑,看阿婆也是一副欲言又止、沉浸在往事裡不能回神的樣子,他也就假裝不經意地提起:“玫瑰的爸爸是不是不在了?我聽她說過,好像是癌症走的。”
“玫寶肯跟你說?”蘇阿婆顯得很意外,看陳慰的眼神也多出幾分探究,“是得癌症走的,拖了兩三年,沒治好,就走了。”
“那她媽媽呢?她好像跟爸爸很親,我沒怎麼聽她說過媽媽。”
“造孽啊!”阿婆的語氣陡然變得激動,但也隻是激動地呢喃了一句:“都是我們老一輩造的孽……”
陳慰再想問,玫瑰就進來了,她笑容異常燦爛地說:“外公把桌子擦幹淨了,叫我來拿碗筷,阿婆,魚湯好香啊~我來幫忙端菜。”
“我端吧。”
陳慰架完最後一把柴,端起案闆上的炒菜跟在玫瑰後面,玫瑰哼哼他,“不要瞎打聽!”
陳慰笑,“那等你給我講?”
今天中午的菜前所未有的豐盛,席間還多添了一副碗筷。
蘇阿公使喚玫瑰去拿酒櫃最頂上的那兩壇小酒,倒了兩杯滿的,半杯白的,還有一杯枇杷酒。
“我一向是不準玫瑰喝酒的,前幾年她還小,但今天例外,玫瑰可以少喝點果酒,小陳呢?喝枇杷酒還是白酒?”
“他喝枇杷酒。”玫瑰趕忙蓋住杯口,生怕外公手裡的白酒就倒下去了,頗有些護犢子的感覺,“他喝酒上臉,給他果酒就好了。”
蘇阿公給陳慰滿上枇杷酒,趁着阿婆嘴裡嘟嘟囔囔地敬菩薩,還沒喊坐,陳慰偷偷地勾着玫瑰的小指頭,悄悄問她:“我喝酒上臉?你又知道了?”
“你信裡寫過的,這就忘了?陳從心~”
“……”
她說下雨天最好睡覺,吃完飯陪着在屋檐下坐了會兒,就進去了。
阿婆話頭密,阿公又是個不懂搭茬的性格,好在陳慰會說話,總是在恰當的時機附和兩句,再問一句讓阿婆繼續說,很得阿婆喜歡。
他喜歡聽阿婆說從前,尤其是與玫瑰有關的從前,三句不忘問“那她呢”。
“小陳呐,”蘇阿公冷不防地開口:“你覺得我們家玫寶怎麼樣?”
陳慰愣住了,幾乎是下意識回答:“她好——特别好。”
“就沒有不好的地方?”
“也有。”陳慰心裡打小鼓,但還是實話實說:“就是有時候太嬌氣,需要人哄,大多數的時候還是很好哄。”
“她肯在你面前嬌氣?”蘇阿公已然有底,換了副唬人的嚴肅面孔:“小陳呐,你實話跟我說,你跟玫瑰,是不是在處對象?”
“是。”
陳慰直截了當,沒有半點猶豫。
“是我喜歡她,追的她,追了好久她才同意。”
阿婆在旁邊笑眯了眼,反觀阿公還是一臉嚴肅,正色道:“你們年輕人自由戀愛,我們不幹涉,但關心玫瑰的,等我跟老婆子死了,就怕沒有其他長輩了,她那個媽也靠不住,所以我多問你一句,你們年輕人的喜歡,是那種柴米油鹽,天長地久,想過一輩子的喜歡?還是電視裡說的‘快?快餐式’的喜歡?”
“别人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雖然有缺點,但在我眼裡,她的缺點也很可愛,我願意去包容她,愛護她,去保護她偶爾才有的小脾氣,不是天長地久,也不是‘快餐式’,而是活在當下、每時每刻都更喜歡她的喜歡,我有在認真規劃我們的未來。”
他對玫瑰,大概是愛情,是一生隻愛一次的那種感情。
陳慰雖然覺得不好意思,但他坦蕩、直白、熱烈,說什麼就要做到什麼,喜歡的程度太輕,而他慢慢開始察覺——他愛她。
“小陳呐,”阿公很滿意,曉得他不會假,轉而緩和了臉色對他說:“中午吃飯,你也算見過她爸爸了。”
“啊?”
“今天是玫寶她爸爸過生日,席間多的那副碗筷,就是專門請他的,姑娘大了,帶朋友——現在曉得是帶對象回家,給當父親的過過眼,要是你敢做什麼對不起他姑娘的事,以後晚上……”
“我不敢!”
蘇阿婆在旁邊扇了老爺子的胳膊一掌,怪他亂吓唬人,自己又語重心長地叮囑陳慰說:“小慰啊,說給你聽你也知道,玫寶爸爸雖然走的早,但她從小也是被慣大的,喜歡使小性兒,現在可能收斂些,又是個有事悶不吭聲的性格,隻對最親,最重要的人才肯說一點,所以啊,阿婆想請你,不管你們最後走到哪一步,你都要多照顧玫寶的情緒,多擔待她、關心她,你要是能做到,玫寶阿爸在底下也高興,不然……”
“我做的到。”
老兩口都表示很滿意,囑托到位了,就連蒲扇也搖得輕快。
“外公,我也有個不情之請。”
“哦?我還有能讓你請的?先說好,我不同意玫寶早嫁,再怎麼也得讓她再玩三四年,你也要知分寸。”
“我知道,我想請的不是這個,我想請外公烤酒的時候,能不能把酒的度數烤低一點,花雕酒,我喝酒上臉,酒量也一般。”
蘇阿公沉吟半晌,問:“你真想求我這件事?這可不是兒戲,小夥子你不要信口開河,想清楚了再回答。”
“不是信口開河,也沒有當成兒戲,”陳慰溫柔且堅定地回答:“我是認真的。”
下午三點鐘的光景,阿婆出去串門前特意叮囑陳慰說:“要是刮風下雨了,就幫忙把房子裡大大小小的窗戶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