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欣然應允。
零點半,玫瑰撈起睡裙爬天台,懷裡抱着大紙袋。
陳慰已經在天台中央架好了三腳架,正在擺弄他的相機,玫瑰小跑過來挨緊他,皺皺鼻子說:“好冷啊~不過月亮是真的大。”
她擡頭望望天,星子璀璨,月似銀盆,光如白練。
“阿慰~”
“怎麼了?”
陳慰循聲擡眸,少女的肌膚欺霜賽雪,因了夜深露重,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炸起的絨毛,清冷又稚氣。
“呐!”玫瑰将大紙袋塞進他懷裡,順帶搓了兩下沁涼的小臂,說:“送給你的禮物。”
“給我的?”陳慰意外。
“快拆呀!四十四分要到了!”
怎麼還有時間限制?
陳慰先把外套給玫瑰披了,又手忙腳亂地拆開紙袋,裡面是深藍星空的禮品盒,挽一隻銀光乍洩的蝴蝶結,他抽出禮盒,解開蝴蝶結,在玫瑰連聲的催促下掀開蓋子——
一隻400mm的長焦鏡頭。
“喜歡嗎?”
還有一張卡片,字迹狷秀: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喜歡。”
陳慰垂下眼睑,視線随指尖一起摩挲那段長焦鏡頭,心髒也随之在胸腔裡劇烈跳動,為願望成真而激動。
“你怎麼買了它?”
聽起來有些不識好歹。
陳慰喉幹舌燥,解釋說:“它有點貴。”
“但凡你在你備忘錄裡寫:我想要一根棒棒糖。我也就買一袋棒棒糖送給你了。”
月華浮動在玫瑰眼尾,她的美是流動的,音色也随之流動:“但你寫的全是我,我又不能把自己給你,隻好先交一部分定金。我看你購物車裡很多這款鏡頭,各種價位的,我想你值得最好的,所以就去旗艦店給你買啦。”
“太貴了,我轉你錢。”
陳慰想拿手機給玫瑰轉賬,想起手機在外套口袋裡,玫瑰也發現了,她捂緊口袋後退一步,搖頭。
“我不要,我是專門買來送你的。”
“心意我領了,但它真的貴,我覺得——”
“我又不窮!”玫瑰打斷他。
陳慰不信,想到她之前種種的守财行為,調侃說:“花錢養小白臉?你不花錢我也願意。”
“我真不窮。”玫瑰哭笑不得,跟陳慰解釋:“我爸給我留了一大筆遺産,我沒滿18歲就可以自由支配了,不然你以為我哪兒來的錢到處走?”
“一隻長焦鏡頭的錢,我還是花的起的,雖然有一點肉痛,但我們的付出是雙向的,隻要你喜歡它,愛護它,我就覺得很值。阿慰,我沒有送過你什麼禮物,可是以後,我想和你一起用這隻鏡頭,拍星星、拍月亮,拍你看到的,我感受到的,那些渺小又偉大的事物。”
攝影,是玫瑰唯一明确陳慰一定是喜歡的,所以她要送,就要送他最好的,因為他值得。
“所以你願意帶我一起拍嗎?阿慰。”
怎麼可能不願意……
陳慰小心翼翼地取出長焦鏡頭,對準鏡頭卡槽,輕輕一擰,“咔哒”一聲,組裝完畢。
他把相機卡進三腳架裡,用手扶穩,邊調參數邊喊玫瑰:“你過來。”
玫瑰乖乖地挪過去,被他圈在取景器和身體中間,陳慰扶高鏡頭,對準月亮,聲音在玫瑰耳邊厮磨,缱绻溫柔:“你湊過去,透過取景器,能看清月亮嗎?”
“嗯。”玫瑰湊上去,超驚喜地驚呼:“哇!看的好清楚!還有月亮表面的陰影,那是隕石坑嗎?還是山脈?”
“你再試試看能對焦嗎?”
玫瑰半按快門鍵,“滴滴”兩聲,小紅點落在月球中央,“對的。”
“那你來拍。”
“好!”
“咔嚓——”
相機顯示屏上暈出濕黃的大月亮,玫瑰離遠了看,正好抵上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在深夜裡依舊喘息不已的心跳。
“真棒!”
陳慰揉揉她在月亮底下凍得發紅的耳朵,笑:“小玫瑰拍的月亮真漂亮,零點四十四分,你的禮物,我收下了。”
“嗯!”玫瑰重重點頭,很雀躍,“今兒晚上底月晃晃,漂亮嘚很!”
“呵~漂亮嘚很。”
淩晨三點,玫瑰推着睡眼惺忪的星瑩出門,說陳慰他們已經在樓下等了,星瑩胡亂“嗯嗯”,不太清醒的意識在撞上‘吊’在走廊裡的那抹鬼影時,吓出吱哇亂叫!
玫瑰慌忙從星瑩背後探出頭來,那抹鬼影在昏昧的走廊裡擡起白袖,朝她們招了招手——
“嗨~”桑桑撩開長發,露出煞白的臉孔和陰慘慘的笑,“我睡不着——我們一起去爬山吧~”
原計劃是淩晨三點開霍步青的小轎車到山腳,再從山腳沿登山步道爬上觀景台看日出,但因桑桑突然加入,隻有小織姐的mini粉皮卡能趁夜偷載6人。
桑桑給星瑩吓得不輕,星瑩拒絕跟桑桑同處一“室”,商量後由陳慰開車,伏城坐副駕,玫瑰怕暈車,主動陪桑桑坐後面的車鬥。
“你在想什麼?”玫瑰問桑桑。
桑桑沒答話,鬼爪似的樹影從桑桑臉上紛紛掠過,她始終以很肅穆的姿勢盤腿坐在玫瑰對面,沒有在犯困,而在睜大眼睛在出神。
“桑桑?”
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
玫瑰後背汗毛豎起,人往角落裡縮,陳慰給的外套被她拉上來,罩過頭頂,還順帶捂住了眼睛。
當玫瑰在心裡第n遍默念“南無阿彌陀佛”時,隻聽得桑桑深深歎了口氣,問:“你剛才說話了嗎?”
“嗯。”
玫瑰蒙在外套裡,顫顫巍巍地點頭。
“說的什麼?”
“問你——”玫瑰揪緊衣邊将自己裹得更緊,悶聲悶氣地補充:“是人是鬼?”
“我隻是失眠,不是被鬼上身……”
“哦!”玫瑰明顯不信。
桑桑垮下肩膀,往後靠着擋闆,在汽車駛過颠簸的減速帶時,突然問:“你們這群人,現在這麼快樂,有想過以後嗎?”
“想過啊。”
玫瑰悄悄給外套透了絲縫,聲音從縫裡飄出來:“我早就想好了。至于他們,陳慰要去考研,星瑩跟憐近期的目标是簽樂隊、留下來,城城……應該會一直留在散打館當教練吧,聽希希說他可是金牌。”
“所以啊……”
桑桑安靜地與黑夜對視,聲音虛無缥缈:“我睡不着,一直在想,但想不出來。”
“啊?以後嗎?你是想搞錢?想穩定?還是想?”
“水仙花跟面包,無非是以誰為先的問題,最好能兩者兼得,把愛好變成工作。我以前選的是面包,但現在我想選水仙花。”
“可是,我沒有水仙花啊。”
夜空應晴朗得絲雲未有,擡頭就能看到發光的星星和月亮,但桑桑擡頭,樹影交橫,什麼都看不到,桑桑覺得很遺憾。
“沒有特别喜歡的事,也沒有特别讨厭的事,一般工作也能做到不出錯,對社會沒有特别想貢獻,我是最平凡的那類人,甚至也沒有那麼想搞錢。就因為這樣,我反而迷茫,不知道最後要去哪裡……用以前我媽的話說:能養活自己就萬事大吉。養活自己其實并不難,隻要你抛棄那些多餘的欲念,月薪3000也夠養活自己。但養活自己之後呢?沒有多餘的欲念,隻活一天跟活幾十年,有什麼區别?”
“……”
“追求面包也好,追求水仙花也好,好歹有個目标,有目标就有奔頭,生活就能繼續下去。可是還有我這類人,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也不考慮用娛樂至死來填補這種空缺,沒有目标自然也就無從努力,于是一年又一年,活這麼久又好像隻活了一天。”
“……”
“今年春天,身邊朋友有結婚的,有生小孩兒的,有掙大錢的,有還在讀書的,也有事業一落千丈的……我竟然連别人的失敗都羨慕,心裡更迷茫,有種直覺,再不停下來想想,這輩子就一眼望到頭了。最開始隻是請假,後來請假一天、兩天、一周都想不明白,幹脆辭職。待在家裡被父母唠叨到了夏天,直到舅舅說他書店裡有空缺,我立馬卷起行李逃到了書店。在書店我依舊迷茫,想不清楚何去何從,時間久了,也懶得去想,反正想不出結果,感覺像是在逃避。”
“……”
“最近通過旁觀你們,發現你們:年輕、頑強、有朝氣、富有可塑性,好像整個世界都全在你們的掌握中。你能數得出每個人想去的地方,每個人為之奮鬥的目标,再想想我大學畢業那會兒,稀裡糊塗就畢業了,又糊裡糊塗找了份不喜歡也不讨厭的工作。怎麼說呢?既羨慕又嫉妒,所以我睡不着,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既為自己難受,又小看你們,覺得你們天真,甚至惡毒地希望……希望挫折突然降臨來打壓你們,一個個敲碎你們的象牙塔,讓你們認清現實……”
桑桑說完這些,玫瑰一聲沒吭,她等了會兒,隻等來玫瑰裹在外套裡的呼吸——均勻綿長而富有規律。
玫瑰睡着了,桑桑以輕聲結尾:
“可是啊,我還是希望你們,雖然有曆盡千帆的風險,但最後都能得償所願。”
爬山中途,星瑩說累了,還餓。
山下星火連綿,幾人就在登山步道的中段找了塊小平地,席地而坐,掏出各自帶的小零食堆成了一座小山。
伏城拿出石榴就着台階一磕,又徒手掰成兩半,遞一半給玫瑰,玫瑰一愣,又下意識掰開了遞給陳慰,還有桑桑。
“呐!”
星瑩抓起一把桂花闆栗,别别扭扭也遞給桑桑:“給你吃……你沒帶零食。”
桑桑接過闆栗,剝出焦黃的栗肉,栗肉焦甜軟糯,摻有桂花蜜的香。她連聲“嗯嗯”,誇說:“好吃,比街上賣的還要好吃。”
“是嗎?”
星瑩開心起來連尾音都跟着上揚:“這是我們今天自己烤的喲!純天然,無添加,蜂蜜也刷得夠夠的!你要是喜歡吃的話,我那裡還有,回去也給你裝一袋!還有這些小零食,你都嘗嘗~”
大學生就是好哄,桑桑想。
那些不起眼的龃龉在半山腰的闆栗殼中,在觀景台的扶欄前,在破曉的些縷紅光中,霧消雲散。
陳慰架起長焦鏡頭,專心緻志地對準出山的半輪紅日調整角度與參數。
星瑩一扭頭,玫瑰屈腿坐在不遠處的巨石上,膝蓋上枕着本湖藍封皮的筆記本,正在低頭寫些什麼。
“玫瑰姐姐~”
星瑩跑過去,問:“你在寫什麼啊?”
“日記。”玫瑰警覺地合上日記本,随口問:“你要看嗎?”
“可以啊!”
星瑩連連點頭,很感興趣:“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
“那你介意我在你日記本上留言嗎?就當是祭奠我人生中首次爬山看日出。”
“……是紀念。”
“啊哦。紀念我們首次爬山一起看日出,可以嗎?”
“不可以。”
玫瑰怎能拒絕眼眸忽閃忽閃,笑出花瓣牙齒的星瑩呢?
她把日記本往後翻到嶄新的一頁,遞給星瑩:“寫吧,不過不準往前翻。”
“謝謝玫瑰姐姐!我保證不往前翻!”
星瑩又往後翻了頁,背過身去自己寫完不算,又跑去找藍眼睛跟伏城,讓他們也寫。
桑桑沒興趣。
陳慰正忙。
星瑩小跑回來還給玫瑰日記本。
日記本首行居中寫着大标題——日出許願靈驗事件,下面跳行分别有三種字迹,還有英文。
玫瑰若有所思地轉了兩圈筆,蓦然一笑。
“阿慰!”
她跳下巨石,腳步輕快地來到陳慰身邊,揚起臉,笑容明媚:“來!和我的日記本打個招呼!”
“什麼?”
操作盤往右撥到錄制,陳慰扣緊玫瑰披在肩上的外衣鈕子,邊低頭去看她手裡的日記。
看清楚了,他笑:“許願日記嗎?那我應該許什麼願望?保成真嗎?”
“不保。”
玫瑰把筆遞給陳慰,雙手捧高本子,說:“但值得一試。”
“那就許一個吧。”
一邊是陷往山凹的月亮,一邊是鋪天丈地的朝陽,清冷與瑰麗交織在來回溯遊的筆尖,陳慰眉眼低垂,書寫格外認真。
日出将他的額發挑染成金色,玫瑰伸手撚起一绺,又細又軟,遂作弄似的亂揉了一把,陳慰筆尖一頓,聽她在耳邊咯咯直笑,自己也跟着彎了彎唇角。
縱容的後果是,玫瑰一揪、一揉、又一擰,還要問:“我可以給你紮小啾啾嗎?”
“不可以。”
陳慰圈定句尾的“。”,擱筆合書,卻又主動低下頭去蹭她的掌心,滿足她另外的願望。
“但是允許摸摸頭。”
“阿慰你好乖呀~貓貓一樣~”
雲霞瑰豔,玫瑰不覺也被染上一層珠光粉,她笑起來粉嘟嘟的,耀眼又生動,“你寫的什麼願望?”
“可以實現的願望。”
“真的?”
她心裡揉進一朵彩雲,直覺那願望與她有關,在得到陳慰肯定的回答後,那朵彩雲蓬蓬連怦怦,“怦”得玫瑰縮回了手,卻忍不住撫上他的肩頭。
“那祝我們,求仁得仁。”
“玫瑰姐姐~日出好漂亮啊~”
“要拍合照嗎?”
“要呀~桑桑姐,你幫我們拍張大合照好不好?”
“可以,用我的手機拍嗎?”
“用相機吧,等我換隻鏡頭,到時候麻煩你按下快門。”
“城城快過來,給你留的C位!”
“來了。”
“我也想挨着玫瑰姐姐站!”
“挨(愛)Candy!”
桑桑:“準備好了沒?我要拍了哦,三、二、一——”
“日出!茄子/耶/Candy/萬歲!”
咔嚓!咔嚓!咔嚓!
連拍三張。
朝陽映在各自的臉上,今天他們二十來歲,開心得要死。
陳慰:“我把這張合照送給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小氣?”
伏城:“謝了。”
星瑩:“我也要要!一人一張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