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親衛将桃溪山和程莊圍住,常春春從莊裡提了把玫瑰椅出來,擺在大門前請燕頌暫坐。
飛雪如毛,親衛持傘罩住燕頌,很快就有兩個人被五花大綁地押了出來,随行的還有莊主程峰。
“馬倌張維,侍從李達,”常春春翻開名冊給燕頌過目,“他二人都是兩月前入莊的,這是在他們屋中搜出來的。”
親衛呈上托盤,上面放着兩隻小藥瓶,沒有标名。
燕頌不語,常春春複又擡眼看了眼程峰。
寒冬天,跪在一旁的程峰已經出了一額頭的虛汗,見狀立刻解釋道:“世子容禀:入莊做事的人都要經過層層挑選,首要便是家世清白,手腳幹淨。入莊後曆來是先調|教三月,這二人之所以可以提前做事,是因他們都是已經在本家受了教的人。”
魚照影聞訊趕來,正好聽到這話。
他翻身下馬,上前捧手喚了聲“世子”,待燕頌颔首才側身看向程峰,“本家哪來的?”
魚照影與燕冬是打小的好交情,按他們自己的話說,那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此時卻稱呼燕頌“世子”,便是要公事公辦的意思。程峰自然不敢隐瞞扯謊,說:“回您的話,是菏院。”
那是魚家長公子的居所。
但家務事先放在一邊,能讓燕頌親自登門“拜訪”,必定不是小事,哪怕為了文華侯府,魚照影都得為長兄說一句話。
“家兄雖管制菏院,但他平日并不過問下人的事,且他三個月前便領了文選司的差事,下州縣去核查明年上任京官的資格文書了。你二人,”馬鞭狠狠抽在李達身上,魚照影冷聲呵道,“還不從實招來!”
李達慘叫,一旁的張維蜷縮着擡眼,冷不丁對上燕頌的目光,漆黑幽冷,仿若鬼潭。他渾身一抖,慌忙埋下頭,磕頭求饒,說自個兒隻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魚照影問,“意欲何為?”
“藥瓶是、是菏院的一個嬷嬷給我們的,聽聲音是李嬷嬷,她、她讓我們……”李達見同夥招架不住,生怕自己晚一步會下場更慘,連忙忍痛結結巴巴地搶先抖落出自己知道的,“讓我們在燕小公子來莊裡時瞅準機會出手。至于這是什麼藥,小的們當真不知,求世子饒命!”
魚照影臉色驟變,心念電轉,“世子是為了冬冬……他近來的反常與此有關?”
燕頌颔首。
魚照影捏緊扇柄,他将程莊當作自家地盤,侯翼和燕冬就少了防備心,沒曾想卻是因此差點害了燕冬!菏院,菏院……魚照影的目光垂了下去,他在這一瞬像是想了許多,又像是什麼都沒想。
“如今菏院是誰代管,在溪應當心裡有數。”燕頌看着魚照影,語氣還算溫和,“為着兩家的情誼,我就不上門叨擾了。”
燕家和魚家哪有什麼情誼,都是燕冬的情面罷了,因此燕頌越客氣,魚照影越是如鲠在喉。他僵硬地抿了下唇角,捧手道:“我立刻回去拿人,先行告退。”
說罷,上馬奔下山去。
常春春說:“世子,這兩人都隻是棋子,所知不多,要如何處置?”
“這桃溪山的山底,不正是一個好去處?”燕頌說,“晚些時候一道丢下去。”
兩人膽裂魂飛,磕頭如雞啄米,很快被麻繩勒住嘴粗魯地拖拽了下去,隻留下一片蜿蜒尿痕。
程峰汗如雨下,磕頭道:“小人禦下不嚴,請世子降罪!”
“本家的人不能拒絕、有所特殊也是常情,介弟平日跑馬常來此處,也與我說過莊裡的人做事周到,沒有不好的,隻是,”燕頌屈指敲了下扶手,淡聲說,“好歹是一莊之主,凡事也該為自家莊子的前途生死做打算,是不是?”
“世子教訓的是,此事是小人管治不嚴,有所疏忽,萬望世子慈悲,暫且輕饒了小人,小人必定引以為戒,不敢再有錯失。”程峰接連磕了三個響頭,長拜不起。
燕頌起身掠過程峰,“你最大的錯失不是管治不嚴。”
常春春看了眼怔愣的程峰,說:“魚二公子既然将此處當做自家地盤,想來是受了程莊主的一片孝心。”
這一點撥,程峰便明白了。
世襲之位遲遲不定,他們這些人都陸續暗自擇了陣營,燕頌這是在說他孝心漏了縫,讓人乘隙而入,差點牽連了他如今真正的、唯一的主子。
其實那二人剛來的時候,程峰也暗中注意了一個月,見他們手腳勤快,安分守己,便漸漸放下了防備。程莊作為有名的馬莊,平日進出莊子的客人都是貴客,出門前呼後擁,外人不得近身,入口之物有人檢查,還沒有出過事的。出事也必定會牽連文華侯府,哪怕兄弟鬥争,力氣也不是這麼使的。
可他這麼想,别人未必!
所幸還有轉圜的餘地,程峰戰戰兢兢地說:“小人謹記世子教誨,往後必定用心做事,時刻嚴備,不教二公子失望。”
他起身将燕頌送到馬車邊,在窗邊俯身捧手,直到車轱辘聲消失才直起腰身,脖子底下已經濕透了。
山路安靜,隻聞風聲,燕頌靠着湯圓絨墊枕假寐,說:“在溪還是年輕。”
“魚二公子算是細心謹慎的,但到底沒怎麼經事,心不夠狠,不過吃一塹長一智,總歸他與咱家小公子的心是在一處的,您願意提點一句。對了,”常春春騎馬伴在窗外,提醒道,“您既已歸京,陛下那邊?”
燕頌揉捏鼻骨,倦怠地說:“此時無暇分身,叫農生和任麒入宮一趟,詳叙黔州和潞州之事。明日我自會入宮請罪。”
辦差回京卻不立刻入宮請安,難免教人拿住錯處彈劾自矜無禮,常春春卻沒勸什麼,隻點頭應了。
*
“農生!”
傍晚,雪花飄飄揚揚地灑了一院子,燕冬枕着湯圓絨枕趴在窗沿發呆,眼尖地逮住剛從屋檐翻下的年輕男人,佯驚道:“你偷偷摸摸的,想做什麼壞事!”
“這不是來孝敬您嗎?”農生走到窗前,變戲法似的變出一隻小食盒,“給您買了張記,香不香?”
食盒裡放着一包酥黃獨,用芋頭切片撒上香榧、杏仁,裹了調制好的面糊下鍋油煎而來,這會兒正熱乎,香氣撲鼻而來。
燕冬拿筷子吃了一隻,外酥内糯,美味極了。他想起前幾日,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浪費了好多好吃的。”
見燕冬又能吃得香了,農生松了口氣,伸手幫他将白色的風帽理了理,說:“無妨,您什麼時候想吃,咱們什麼時候給您弄來。”
“嗯。”燕冬眼疾手快地摟住差點從窗沿栽下去的小白狗,又給自己塞了一塊,随後說,“你沒和大哥一道嗎?”
“我才然打宮裡回來。”農生說,“陛下問您到底得了什麼病?身子好了沒有?我說是夢魇受驚,心裡不安生,天又冷,索性就在家懶了幾日,如今就快好了。陛下便沒有再問什麼,隻讓人備了補品和一些漂亮物件給您,還讓我傳個話:‘有事兒别憋着,入宮來,朕給你做主。’”
燕頌回來瞧見的便是這幅場景,燕冬裹着小黃襖,戴着白風帽和手套,渾身上下隻有小半張臉露在外面。他面皮兒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眉眼含笑,看起來心情不錯。
燕冬也瞧見了他,眼睛一亮,立刻擡起雙手召喚。
燕頌擡步走過去,“屋裡太暖和了,偏要坐在這裡吹風?”
“我醒來沒看見你,就坐在這裡等你啊。”燕冬理所當然地反駁,又往嘴裡塞了一隻。
燕頌看了這饞鬼一眼,沒有說話。
常青青端着水盆走到面前,燕頌脫掉指套放在托盤上,拿熱帕子擦臉擦手,“小公子用晚膳了嗎?”
“我就在這裡,直接問我呀!”燕冬舉手抗議。
常青青忍俊不禁,說:“用了。起先還想着等您回來一道用,後來幾位主子都來了,就先一道用了。”
“世子還沒用膳,”常春春吩咐廊下,“叫小廚房把溫着的晚膳端上來。”
燕冬瞅着這些人,一個兩個比他這個正經的逢春院主子還如魚得水,連小廚房溫着飯都知道。
侍從們麻溜布膳,燕頌在主位落座,燕冬和雪球一起爬下榻,屁颠颠地占據燕頌左右兩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