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意思是您來回奔波着實辛苦,明兒不必入宮,在家多歇歇再去公廨。”農生輕聲對燕頌傳話,燕頌颔首,農生便退下了。
“今晚的魚是爹爹燒的。”燕冬嗅着香味,忍不住順手拿筷子搛了一塊。
燕頌把一小塊魚肉放入嘴裡,熟悉的味道,一抿即化。他說:“不問我下手之人是誰?”
“青青說魚兒之前急急忙忙地出去了。”燕冬說。
燕頌言簡意赅地将事說了。
李嬷嬷,燕冬記得她是菏院的管事嬷嬷之一,魚大跟前的老人。
這人也是見過世面的,卻能被人誘以作惡,連本家聲譽和自己的性命家人都不顧……哦,燕冬記起來了,李嬷嬷為了全心伺候主子,一身未嫁,孑然一身,做起事來是要比拖家帶口的方便利落。
燕冬用筷子戳着食盒裡的空碟子,納悶道:“可她為什麼要害我呀?我又沒得罪她,難道是因為我和魚兒親?可我死了,她主子就一定能當世子嗎?奇奇怪怪。”
燕冬不能理解,索性就不理解了,“大哥是如何處置他們的?”
燕頌眼前掠過山崖底下那三具被野獸撕咬吞噬的血肉和一具斷頭獸屍,在燕冬小雪燈似的目光中抿了口粥,選擇了一個不那麼吓人的形容。
“挫骨揚灰。”
燕冬聽過這詞,卻沒有親眼見過,略有好奇,“到底是怎麼挫的啊?用石磨磨嗎?”
燕頌逗他,“有機會帶你瞧瞧。”
“那倒不麻煩您了。”燕冬握着食盒,雙手指尖在盒身彈着自創曲調,“那沒有李嬷嬷,要怎麼查指使她的人呢?”
“一顆棋子所知有限,但她經手的錢财和藥瓶都是線索。”燕頌說,“藥瓶已經送到三妹那裡了,别的也在查,很快就會有消息。”
“不急不急,大哥今晚先早些休息。”
雖說燕頌是出了名的鐵驢,但燕冬還是不放心,用膳後便取了毛領披風給燕頌裹上,并将監察官雪球塞進燕頌懷裡要求對方必須睡滿四個時辰。
小白狗身負重任,在主人的目光鼓舞下昂首挺胸,狗假燕威地朝燕頌“汪”了一嗓子!
燕頌揉了揉威風凜凜的狗頭,燕冬見狀把腦袋伸過去,酸溜溜地說:“昂!”
燕頌有些無奈似的,伸手揉了下燕冬的腦袋,等對方滿足地蹭了蹭自己的手心,然後乖乖鑽進裡間了,才失笑一聲,轉身離開。
燕冬從紫檀柳燕紋方角櫃裡拿出一隻小匣子,從中取了一串遊魚戲水樣式的羊脂玉圓形扇墜放入錦囊,叫了常青青進來,“去,把這個交給魚兒。”
常青青“诶”了一聲,接過錦囊扭頭去了西邊。
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孩子們哪有不互相串門的,燕家最自在,侯翼和魚照影往這邊來最多,燕冬搬到逢春院後索性就将偏院劃給他倆當窩,還取了個特膩歪的名字,君來小築。
這會兒侯翼也在魚照影屋裡躺着,常青青在門前打了聲招呼,将錦囊呈到魚照影跟前,笑着說:“天忒冷,二位公子早些安寝。”
魚照影颔首,待常青青走了,打開錦囊一瞧,不由失笑。
“喲,我們冬這手藝,不賴啊。”侯翼從彌勒榻一躍而起,湊到魚照影身後瞧着對方手中的扇墜,像是吃味了,“我都沒有!偏心眼子,看我明兒不揍他!”
魚照影笑着,沉默着,輕柔地摸着那扇墜。
消息很快傳入常春春耳朵裡,“不錯,就是要這樣,有關小公子的,事無巨細,一律報我。”
那所謂話本中人的夢無論真假,都得當成是真的,桃溪山的事情不能有第二回。
常春春打發了釘子,轉頭正好瞧見小白狗第三次偷偷蹭燕頌的下巴,不禁打趣說:“好在雨雪放朝,不用卯時上朝,否則它的任務是完不成了。”
燕頌托着小白狗的屁股,冷酷極了,“完不成就扣下,叫它主人拿更寶貝的來贖。”
雪球立刻叛主求饒:“汪!”
*
守門狗的叫聲從門外傳來,在幽冷冬夜有幾分詭異凄厲。
榻上的女人從飄散的思緒中驚醒,“李嬷嬷還沒回來嗎?”
“怕是回不來了。”貼身侍女打簾入内,走到貴妃榻邊跪下,幫女人掖了掖身上的裘衣,“燕世子親自上了桃溪山,二公子回來将李嬷嬷帶走,俱都來者不善。”
“不知是不是我心虛,燕世子回來得遽然,倒像是提前知道了什麼一般。”女人姣好的面上浮現出一絲驚疑,“可雖說這人年紀輕輕便位極人臣,智多近妖,但提前預知也不大可能啊——莫非他真如傳言一般,不是凡人,而是閻王?”
“小姐,”女人已嫁作人婦,但侍女還是習慣稱呼其為“小姐”。她無奈道,“衆人私下稱燕世子為閻王,是因他權威攝人,所到之處百鬼膽顫,沒有說他不是人的意思。隻是小姐既知燕世子不是善茬,何苦要聽從那人,以身犯險?”
“我也是為了明空嘛。”李海月擡手按了下一絲不苟的雲鬓,很是發愁,“世襲之位遲遲不定,公公态度不明,婆母内斂柔善,除了我,誰肯為明空打算?”
侍女心中憂愁,“小姐為姑爺費心了。”
“燕冬與老二交好,每次看見我都冷淡疏離、不大瞧得上的樣子,這必定是老二在他跟前說了我們的壞話!那小子被家裡養得驕縱,若是來日受了老二的蠱惑,叫嚷着讓家裡人跑到陛下跟前為其美言,促使公公因此擇定老二為繼承人,到時候就晚了!”說到這裡,李海月很是可惜,“原本想着,若燕冬在桃溪山出事,便能将火燒到程莊和老二身上,老二就算能撇清關系,燕家也會和他生出龃龉,斷了往來,卻沒想到燕世子回來得這麼早。”
侍女打一開始就覺得這步棋實在太險了,險得哪怕成了也是弊大于利,無奈李海月生了顆牛心,更聽了那位的“提點”,是勸不動的。
“可如今燕世子已經在查李嬷嬷了,若是查到咱們頭上?”侍女打了個哆嗦。
“當日喬裝見李嬷嬷的不是我,她哪能猜到是我?何況李嬷嬷找人去程莊時也是遮掩面容、佯裝了身份的。她自小伺候明空,心裡是向着咱們的,否則哪怕再曉之以利害、誘之以金銀,她也不敢冒險。如今人沒了,更是死無對證。”李海月撐榻坐起來,攪着手中的金絲帕,“明空不在京城,此事和他扯不上幹系,哪怕燕頌非要扯咱們,我也可以說是有人故意陷害,挑撥兩家關系,借此得利。隻要沒有實證,燕頌也不敢拿我如何,他再嚣張,總要給德妃和二殿下情面。”
燕世子甚至嗆過陛下,他還會給旁的誰情面嗎?何況如今的局勢,怕是二殿下更願意給燕世子情面——隻是侍女還沒把這話說出口,門就被輕輕敲了一下。
“大少夫人,”丫鬟在門外請示,“有人送了隻匣子過來,說是李嬷嬷的物件。”
李嬷嬷?李海月和侍女對視一眼,疑惑的同時心底莫名升騰起些許不安,但李嬷嬷的東西,必得要看了才安心。
侍女開門接過匣子,轉身遞到榻前,豈料蓋子一開,尖叫聲陡然撕裂夜幕,院外狗吠跟着驚響,菏院瞬間陷入慌亂。
“啊——拿開!”
李海月擡手一揮,匣子“啪”地摔在地上,裡面的物件滾落出來,赫然是一雙血肉黏結的渾濁眼珠。
它摔落在地,仍在盯着李海月。
“從今夜起,李海月再無安眠之夜。”
燕頌靠在藤椅上替雪球梳毛,他才然洗漱,外袍敞着,長發披散,側臉在燭光的映襯下不似凡俗能有。常春春站在後面替他抹蘭膏,屋内淡香充盈。
聞言,常春春說:“您覺得此事和魚大有關嗎?”
“逢春若死,魚家覆滅,魚大不至于在桃溪山出手,痕迹太重。李海月雖蠢,但這次這般大無畏,”燕頌細了細眼,“這也是顆棋子。”
常春春說:“能說服李海月冒險行事的人,不簡單。”
燕頌沒說話,這時被“伺候”舒服了的小白狗轉過頭來,用一雙圓溜溜的葡萄眼向他表示感謝。
燕頌看着那雙明亮瑩潤的眼睛,神情柔和下來。他把小狗抱進懷裡,偏頭蹭它的腦袋,輕聲說:“犯我者,人人殺得……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