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今日前來,是有幾件事想要向箫公子問個清楚。”
箫人玉沒起身,就那麼不冷不熱的開口了:“大人不必客氣,直接喚草民箫人玉便是。”
“好,”雲海塵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本官看過衙門的黃冊,得知你曾在兩年奪得科舉會試的會元,明明隻要多等一個月就能參加殿試,屆時不管殿試結果如何都會功名加身,你為何白白放棄了這大好前途?”
箫人玉還是一動不動,懶倦的開口:“因為當時身上的盤纏已經花光了。昭京的客棧價格太貴,草民一介寒門學子,付不起那麼貴的房錢。”
這理由似乎沒什麼錯處,可一聽便覺得太過牽強。畢竟如果真的如他所言,身上的盤纏不夠的話,大部分學子會選擇在昭京找一份暫時的差事做着,最不濟也能借銀子撐到殿試,總之這法子有好多種,箫人玉一看便不是那等死腦筋的人,怎麼可能因為這一點就離京返鄉。
除非家裡出了什麼大事。
念及此處,雲海塵又問:“你姐姐,是因何亡故的?”
本以為箫人玉會不願提及這個問題,但他卻絲毫沒有回避:“失足落水溺亡的。”
“是何時……”雲海塵怕觸及他的傷心事,問的時候便盡量的小心,不過箫人玉倒似不太在乎這一點,也像是聽出他不知該如何開口,反而自己先說了:“就是兩年前,我奪得會元之前,等我知道這個消息時,已經是一個半月之後了,我與姐姐相依為命數年,驟然得知這個晴天霹靂,哪還有心思繼續留在昭京參加殿試。正巧手中的盤纏也快耗盡了,幹脆快馬加鞭的趕回來送我姐姐最後一程。”
箫人玉的語氣很平淡,平淡到毫無生機,仿佛在冷眼陳述一件與自己不相關的事情,但雲海塵卻明白他并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姐姐,正是因為失去至親的滋味太痛苦了,所以說的時候才會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等他說完之後,雲海塵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是誰傳信給你的?找仵作驗過屍麼,能确定是溺亡的?”
“雲大人。”箫人玉終于煩了,他慢悠悠的起身走了過來,就站在雲海塵對面,兩人中間隔着一層紗幔,像是一層厚厚的心防,裡面的人心懷警惕,外面的人滿腹狐疑。
箫人玉神色冷峻的問他:“您今日問草民的這些事情,與草民的案子有關系麼?”
“有關系。”雲海塵如實相告:“前日在公堂之上,你與金照古各執一詞,關于你二人在房間外獨處的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無人能證明,你自己也沒有人證或物證,所以……”
“沒有人證物證!”箫人玉原本冷靜的聽着,可當雲海塵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卻一下子被激怒了。他憤然的掀開紗幔走到雲海塵面前,神色不再像方才一樣毫無波瀾,而是滿眼的怨恨和不甘,不止是在怨恨金照古,還在生雲海塵的氣:“什麼才算物證!”
還不等雲海塵開口回答,箫人玉就突然開始胡亂的撕扯自己的衣裳,他才起床不久,衣衫原本就系得松松垮垮的,因此用力一拽便敞開了些許,雲海塵不知他要做什麼,但見他這樣激動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本想着伸手去阻攔他,奈何箫人玉卻如同瘋了似的,不管不顧的拽褪了自己上半身的衣服,他指着自己,歇斯底裡的問雲海塵:“這些算不算物證!”
他清瘦又斑駁的身體徹底裸露在雲海塵的面前,前日因金照古施暴留下的痕迹并未完全退去,那些青的紫的,或咬痕或掐痕,在他原本瑩白的膚色上實在顯得觸目驚心,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凍的,箫人玉微微發抖,他像一隻氣紅了眼的兔子,在雲海塵略帶震愕的神色中又厲聲問了一遍:“算不算物證!”
雲海塵沒料到他會用這麼極端的方式來向自己證明,這等于是将自己的尊嚴撕破,把他最恥辱的遭遇再一次展現給自己。雲海塵不知該如何應對,但他覺得箫人玉不應該這樣自輕自賤,便移開視線,希望能保留對方搖搖欲墜的自尊。
“你先穿上衣服,我……”
“呵,”箫人玉的話開始變得刻薄,語氣也有些譏諷:“雲大人不敢看了?有何不敢看的!你不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不是我自己犯賤跟着金照古進了他的房間麼!如今你看到了,心裡是不是在想,這都是我自取其辱,是我活該!我就是貪圖他金家的錢财所以甘願委身于人,是你多管閑事闖入斷了我賣身求榮的路!對不對!”
雲海塵側着身,盡量不去看他:“本官沒有……”
“既然你沒有就應該審問嫌犯,問金照古為何獸性大發,問他為何在公堂上空口白牙污蔑我!而不是像審問犯人一樣來審問我!”箫人玉眼底的恨意像是一團越燒越旺的火焰,即便雲海塵不去看他,也能感受到對方此刻濃烈又逼人的目光。
箫人玉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且越來越發指眦裂:“發生了這種醜事,為何永遠都要從受害的一方身上找原因!是我的相貌有錯還是我穿的有錯!施暴的是他,為何被釘在恥辱柱上承受議論的卻是我!”
雲海塵絕對沒有此意,可他也明白箫人玉此刻近乎理智全無是何原因,他覺得自己需要解釋一下,或許要安撫對方,于是沉沉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對上了箫人玉的目光:“不是的,沒有人……”
“啪!”雲海塵剛開口幾個字而已,箫人玉便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擡手将這兩日來所有的驚懼、委屈和氣憤,全部甩在了雲海塵臉上。
雲海塵被打的錯愕了一瞬,他甚至被這力道不輕的一巴掌打偏了頭,少傾後才重新對上箫人玉的視線,忍着側臉火辣辣的痛意,愠怒道:“現在能冷靜下來聽我說話了?”
箫人玉死咬着牙不開口,但眼底的情緒卻像是被雲海塵寒霜般的語氣凍結了似的,沒有繼續瘋長,他緊握着拳頭,雙肩抑制不住的顫抖,雲海塵覺得他此時就像寒冬裡覆蓋在大雪之下的草木,或許再多一點兒惡意,就能将其壓垮。
想到這,雲海塵莫名其妙被打的怒火突然就消散了一半。
可畢竟還剩一半,因此他長舒一口氣,沒有急忙開口,卻主動伸手想要為箫人玉穿好衣服。
箫人玉下意識的就要躲,雲海塵卻低着頭,安撫般的說了聲:“别怕。”
箫人玉不躲了,雲海塵便将懸在他腰間的衣物慢慢穿了回去:“美貌本身不是罪過,但利用或觊觎美貌從而觸犯律條卻是罪過。”雲海塵的動作很小心,他在謹防自己的手碰到箫人玉的身體,那樣對他是一種冒犯,也是一種輕薄。
“于你而言,美貌或許隻是一種生來有之的東西,可落在别人眼裡,或許就成了攻讦你的利器。沒有人能将你釘在恥辱柱上,可你若想将金照古釘在恥辱柱上,就必須拿出能證明他毫不無辜的證據,否則如何讓那些不知情的人信服?”
“那我這算證據麼?”箫人玉嗤笑了一聲,他眼底兜着淚,輕輕一笑便滑落下來:“如果算,那大人可要快些傳草民過堂,否則等幾日後,這些印記退了,就什麼證據都沒有了。”
“你……”雲海塵歎了口氣,皺眉道:“你這樣說話,折辱的并不是我。”
或許是這話太過直白,瞬間刺破了箫人玉強撐的體面,因此他聽到後沒忍住,偏過頭便開始默默地流起淚來。箫人玉緊咬着唇,逼自己不發出一點兒抽泣的聲音,雲海塵見他強忍着,便道:“想哭就哭出來,除了我之外,沒人能聽見。”
箫人玉轉過身擡手抹了抹淚,再開口有些顫抖,濕熱的氣息帶着一絲軟款,是他在将自己最柔弱的一面展露給雲海塵看:“不必,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雲海塵“嗯”了一聲,似是怕他不自在,雲海塵便轉過身子與他并肩站着,這樣就看不到對方此刻的狼狽,然後什麼也沒說,真就與他這麼沉默的站着等了一會兒。
房間内很安靜,安靜到近乎沉悶,身邊時不時會傳來壓抑的抽噎聲,聽的人心煩意亂。約莫有半盞茶的時間,箫人玉的情緒才稍稍平複,雲海塵雖然沒看他,實則一直注意着他的變化:“好些了?”
“嗯。”箫人玉的聲音還帶着點兒鼻音,悶悶的,怪可憐的:“對不起。”
雲海塵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向自己道歉:“噢,沒事,你也不是故意的。”
箫人玉沒說話,而是轉身走開,不知去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