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人玉笑了笑,沒再繼續說,就這麼留下一個話尾,擡腳走出去了。
身邊突然少了一個人,連帶着那人周身的香氣也漸漸遠離,雲海塵并未覺得輕松暢快多少,相反的,他隻覺得心中某一個微小的角落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就像是從聲色犬馬的溫柔鄉裡驟然轉醒後的怅然若失,雖然隻是黃粱一夢,但夢中的場景、氣味和……心癢難耐,卻是他切實感受過的,因此雲海塵多少有點兒不是滋味兒。
罪魁禍首已經走遠了,雲海塵還留在原地沒緩過神來,箫人玉倒是又恢複了最開始那等人畜無害的樣子,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反問他:“雲大人,賬本你都看過了麼?”
經過方才那場“較量”,雲海塵險些忘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幸好箫人玉提醒他才反應過來:“噢,看過了。”
箫人玉“嗯”了一聲,他百無聊賴的點了一支燃香,冷幽幽的香氣從桌上慢慢散開,飄過了房間内的每個角落,像是對剛才那場較量的生還者進行一次屠殺,非要将雲海塵趕盡殺絕才好:“那雲大人可有什麼想問的?”
雲海塵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指腹,默默罵自己不要被妖孽迷昏了頭,指尖微弱的痛意勉強讓他清醒些許,他轉過身,将自己從溫柔的假象中掙脫,又變成了冷硬、剛正不阿的巡案禦史雲海塵:“上次你給我看過這間鋪子的房契,當時我忘了問你,你阿姐買這間鋪子的時候,有沒有借貸銀錢?”
“不知道。”箫人玉有點兒餓了,但房間内沒有吃的,就隻能喝涼水暫時果腹。
“不知道?”雲海塵覺得他又在撒謊,便走到桌邊居高臨下的質問:“你自己家的事情,怎麼會不知道?”
箫人玉擡頭,冷眼看着他:“我還不知道我阿姐為什麼要将我賣給金照古呢!”說罷仿佛覺得晦氣似的,重重的一摔手中的茶杯,低聲嗔怪:“才十兩五錢!我就隻值十兩五錢!”
他這句嘟囔讓雲海塵聽見了,心情不禁變得複雜起來。箫人玉真的讓人捉摸不透,明明那日在公堂上看到了自己的賣身契,一副心如死灰的絕望模樣,如今在自己面前,又抱怨他姐姐把他賣的……太便宜了……矛盾和反差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緻,一會兒無辜一會兒邪惡,一會兒可憐一會兒又招人恨,就這彎彎繞繞的心腸,确實有本事将金照古耍的跟狗一樣團團轉。
雲海塵在心中腹诽過後,覺得今日不宜繼續在這兒待下去了,否則箫人玉還指不定要耍什麼花招,應付他很疲累,比往年在大理寺連審數月的舊案還要累,雲海塵不想與他糾纏過多,因為通過這寥寥幾次的交手來看,自己每次都不是占便宜的那個。
算了,今日就問到這兒吧。雲海塵看了一眼箫人玉:“好,本官知道了。關于你說的話,本官自會去查證,如果發現你撒謊了,決不輕饒!”
決不輕饒?箫人玉譏嘲的勾了勾唇角,反問:“如何不輕饒?”
又來這一招!雲海塵不再上當,冷冽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說罷轉身就要離開。
箫人玉跟在他身後:“草民送送大人。”
雲海塵不知他又唱的哪一出,也懶得開口理他,等到了門口打開門邁出去之後,守在外頭的歸庭客正捧着個油紙吃熏餅:“大人,問完話了?”
雲海塵還沒開口呢,他身後的箫人玉倒是先冒出來一句話:“歸大哥從哪裡買的熏餅?好香啊。”
呃……這話問的有點兒突然,仿佛故意搶在雲海塵前面說話似的,歸庭客心中閃過一絲微訝,但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便伸出手指了指前面不遠處:“就是那兒。”
箫人玉看過去,那家雜食鋪子的幌子正在風中晃來晃去,鋪子門前擺了不少的籠屜,正熱騰騰的往外冒着煙火氣,箫人玉略顯驚喜似的:“喔,那位掌櫃居然開始做熏餅了,我還沒去嘗過呢。”
明明隔着不遠的距離,箫人玉如果想吃,現在就可以走過去買,可他卻偏偏站在門内,佯裝遺憾的說自己沒嘗過,像是試探别人會不會給他效勞一樣,讓雲海塵聽出幾分矯揉造作、假意高貴的心思,他乜了一眼對方,剛想不耐煩的說一句:想吃就自己去買,結果還沒等開口呢,一旁的歸庭客卻伸出手,大大咧咧的問:“箫公……小玉要是不嫌棄,就吃我這份兒。”
還不等雲海塵為“小玉”這個稱呼驚訝掉下巴,箫人玉倒先倍感驚喜的笑了:“真的?”他毫不客氣的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油紙包,剛要嘗一口,目光卻瞥見了歸庭客手上的微小傷痕:“歸大哥手上怎麼有傷?”
“噢,”歸庭客沒當回事兒:“平時練武,手上總會磨破點兒皮,習慣了。”
箫人玉卻皺了皺眉,一言不發的捧着手上的熏餅轉回屋内,歸庭客和雲海塵不知他怎麼走了,正當兩人摸不着頭腦的時候,箫人玉又回來了,隻不過手上的熏餅換成了一個小瓷罐兒:“歸大哥,這個藥膏給你,得空了自己抹一抹,很管用的。”
歸庭客受寵若驚的接過:“多謝小玉!”他将那瓷罐兒捏在手裡來回看,還不忘打開聞聞:“這麼香啊!”
箫人玉笑着“嗯”了一聲:“我自己調制的,隻對這些小傷口有用。”
雲海塵看着歸庭客手上的瓷罐兒,心裡越發的不是滋味兒:這瓷罐不正是當日自己用過的那個麼!
雲海塵覺得心裡憋悶,雖然不知道這種情緒由何而來,但他就是不爽!
那日自己被你打了兩巴掌你都不知道硬塞給我一個!如今他歸庭客蹭破了點兒皮而已,不痛不癢的,而且他皮糙肉厚,用也用不明白!你這麼關心他幹什麼!
雲海塵越想越不得勁兒,連帶着歸庭客也越發的看不順眼!
眼見着歸庭客還要與箫人玉閑聊,一肚子酸醋的雲大人忍不下去了,強壓着怒氣開口:“還有正事呢,走了!”
歸庭客沒聽出自家大人語氣中的異常,樂呵呵的與箫人玉道别:“小玉,那我們先走了,得空了再來看你。”
箫人玉站在門内沒動,言笑晏晏的應聲:“好,歸大哥若是無事,盡管來我這兒小坐。”說罷目光有意無意的掠過了雲海塵,似是忘了他也在這兒,便略有幾分勉強的補充了一句:“雲大人……也一樣。”
他怎麼對自己這麼說話!雲海塵憋着火氣看向他,箫人玉臉上挂着假裝出來的笑意,除了他們二人之外,任誰瞧了都會以為這是箫人玉在忌憚自己的身份而假客氣罷了!
可事實如何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雲海塵為此更是氣的了不得!箫人玉在當着歸庭客的面兒挑釁自己!
雲海塵肺都快氣炸了!自己到底哪裡招惹他了,以至于此人接二連三的與自己過不去!雲海塵氣急敗壞、心煩意亂,各種亂七八糟的心情糅雜在一起,最終不想多看一眼箫人玉暗藏深意的眼神,喑啞的擠出一個字:“走!”
歸庭客沒心沒肺的對箫人玉招了招手:“我們走了啊!”
箫人玉始終站在原處微笑,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口,他才關上門,轉身回到房間内。
他走到桌邊,周身的氣質變得陰沉,像是明媚的天氣驟然被黑雲遮蔽,與方才那個溫和有禮的箫人玉判若兩人。桌上的熏餅還有一點餘溫,箫人玉伸出手,慢無表情的将它扔進了渣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