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熱烈而刺目的陽光穿透了玻璃填滿整個教室，卻唯獨沒有照亮最後一排靠牆的那個小角落，楊磊一個人坐在那裡，如同他被陰霾籠罩的人生，而困頓他的泥潭深不見底，永遠不會有光線照射進來。

他趴在課桌上睡覺，下午要提前兩節課翹課去幫小賣部的阿姨搬貨，晚上再去那種傍晚出攤的燒烤攤裡幹服務員，人散了之後去洗盤子。楊磊恨不得把能擠出來的時間都用去打零工賺錢，他的賺錢途徑隻有這種最普通的體力勞動，來錢的速度還是太慢了。

楊磊的父親是個賭鬼，在他父母剛結婚的時候，父親還沒有暴露過本性，得是他上了小學的那段時間，父親逐漸開始忍不住出去賭了，被母親發現之後，兩個人就開始了沒有止境的争吵。

母親無論是好言相勸還是暴跳如雷都沒能成功阻止那個賭鬼，到了楊磊十三歲的時候，母親終于受不了這種日子離婚了，走的時候沒帶上他。前幾年父親一直沉溺在輸錢與借債裡，輸了就去喝酒，帶着一身煙酒味回來，他酒品也不好，脾氣更不好，發酒瘋的時候喜歡打老婆。

楊磊經常看見父親拽着母親的頭發把她往牆上按，還是個小孩的他上去阻止，隻能被父親一胳膊掄在地上。母親走了之後，父親發酒瘋的對象就隻剩下他了，這個酒鬼對自己的兒子也沒手下留情過，每次都跟往死裡打差不多。

所以楊磊身上總有一身傷，骨折都是家常便飯了，因為總是被按着頭去嗑所以額頭上總是纏着繃帶，或者是創可貼。他也根本沒錢再進行更好的治療，大多時候傷口都是自己随便包紮的，沒惡化都是奇迹。

楊磊磕磕絆絆的上完了初中，從初中起他就已經開始琢磨着怎麼賺錢了，比如撿點塑料瓶拿回去攢着，等攢了兩個大編織袋再拿去賣。或者是給校外各種小攤的老闆幫工，那會兒冰棍才五毛錢一根，他能賺上兩三塊錢都很不錯了。

父親沒想過供他上高中，還是離婚走了的母親堅持的。楊磊性子孤僻喜歡獨來獨往，上了高中，班裡不乏有知道他家的事的人，免不了嘲笑排擠他。

帶頭的就是兩個家庭條件不錯的孩子，大東和林子。兩個人收了幾個小弟，喜歡把楊磊的書桌弄到一團亂，把東西都扔到地上，等楊磊回來看着他自己一件件撿回去。

後來又變本加厲到去廁所堵人家，要求楊磊磕頭再放他走。楊磊沒理由平白無故受這氣，搶了那幾個人手裡用來威脅他的酒瓶子就往人頭上砸，一個人跟四個人打也沒落下風。他在家沒少跟父親打架，一打起來跟不要命似的，正常家庭下長大的幾個學生都被他的狠勁兒吓到，一看不對勁就都跑了。

楊磊頭上也被砸得流下幾道子血，但對他來說不過是早就習慣的事，擦了擦就回了教室，等着到了下午後兩節課再照常翹課去打工。

自從和他打了一架之後，那幾個孩子沒再找過他的事。但對應的就是幾個學生向老師反應他影響别人學習，背後當然是那幾個富家學生在操作，楊磊被調到了最後一排靠牆的角落，旁邊都沒有人，就他自己一個坐在那裡，有種與世隔絕的孤獨感。

有些别的班的人或是小混混聽了楊磊打架的事後，過來想找他過去幫忙幹架，楊磊不樂意去，腦子轉了一下後又說可以，但是得收錢。雖然都是學生拿不出多少錢來，楊磊也沒在乎多少，隻要能給錢，他就樂意去。

後來他拓展了不少業務，反正就是給他錢，凡是他能做到的事就都會答應。這些也傳到了以前霸淩過他的那兩個人耳朵裡，他們現在已經變成了四個人的小團體，再算上程笑希和阿天。

程笑希現在是他們小團體裡家境最好的那個，被其他幾個人很狗腿的稱為老大，或者叫他“馬哥”。他們打定了主意去羞辱楊磊，幾個人商量一番，決定賭要是問楊磊給他錢的話，他給不給男人上。

大東林子和阿天三個人都賭楊磊會答應，就程笑希覺得不會，他覺得人還不至于為了錢一點底線都沒有吧？所以賭約就變成了要是楊磊同意了，就由輸了的程笑希去做這件事，沒同意的話就其他三個人都為程笑希做一事。

和其他三個人意見都不一樣的程笑希做了這個去“談生意”的人，他走上前去眼神沒忍住左右亂瞟，說這種事心裡還是有點尴尬，在楊磊疑惑地看了他半天之後，他才一咬牙問：“我聽别人說隻要給你錢你什麼都幹，那讓你跟我上床你上不上？”

楊磊沉默了，程笑希想，我就說嘛！肯定不可能真的什麼都幹的，結果下一秒他就被驚得像被雷劈了似的，楊磊擡頭很平靜地回他說：“你給多少錢？”

後來輸了的程笑希願賭服輸，等到了床上發現是楊磊當上面那個，他震驚疑惑且不解，“你等一下，是這樣的嗎？”

“你隻說上床你也沒說别的啊。”

“你是老闆，我收了錢就是要給你搞服務的，你躺着就行。”

程笑希稀裡糊塗的居然覺得有那麼一點道理，然後真的躺平了接受了這件事。事後楊磊在一邊坐着數錢數得樂開花，數了一遍不夠還得再來幾遍，其實根本就隻有五張紙票，根本沒有來回數的必要，隻是楊磊基本是沒見過百元大鈔的，這五張紅票應該是他見過的最多的錢了。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急着回去把錢藏在他的秘密基地。初中那會他賺到了錢還會上交給父親，可父親總是攢出一點兒錢來就統統都拿去賭，然後再把錢全都輸光。後來楊磊就明白了錢是不能給父親的，給了就永遠都還不完那些債了，幾十萬的能壓垮他一輩子的債。

程笑希也是發現了，楊磊是真的窮。他看見楊磊走的時候随便斜挎在身上的破書包，背帶好像都被磨白了，一看就知道背了多少年都沒換過。

他的記憶裡楊磊永遠都是穿着校服的，夏天的時候是校服短袖，冬天的時候就多一件長袖校服外套，從來沒穿過自己的衣服。

在這個年紀的少年都還在長身體，楊磊的個子很高，但摸起來隻有骨頭沒有肉，程笑希覺得自己都被楊磊硌疼了。那細得不行的胳膊看上去像一掰就能折斷似的，因為太瘦所以腕骨也十分突出。楊磊的手指骨節分明，又十分修長，顯得精緻又漂亮，程笑希發現了這一點之後盯着看了不少眼。

可能是出于有錢人對窮人的憐憫，也可能是程笑希有過于泛濫的善心。在那次之後他就總是找些由頭叫楊磊來，再給他付遠遠超過那些小事的價錢。比如幫他抄作業，幫他去小賣部買零食，上下學的時候去幫他背書包。能從程笑希這賺到不少錢之後，楊磊就基本沒接過别的小活兒了。

大東和林子看見程笑希和楊磊混熟了，心裡還想着報之前的仇，就讓程笑希在他們周末晚上去KTV的時候把楊磊也叫來。

楊磊果然一叫就去了，對着幾個以前沒少霸淩他的人也沒什麼多餘的表情，淡定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大東從錢包裡抽出幾張紅票在楊磊面前晃，嘴上說：“爺給你錢，讓你跪地上給爺爺們磕頭學狗叫你做不做？”程笑希在旁邊看着，當場就想站起來阻止，這也太侮辱人了吧？

結果他剛要動就被林子按住了，“馬哥你别急，哥兒幾個是報被這小子打了的仇，解了氣了以後哥們就不為難他了。”他們四個玩得時間确實久，程笑希心裡雖然還是過不去，當下卻是忍了下來。

在大東的嘲諷和羞辱下，楊磊那雙下三白眼還是沒出現什麼情緒，他隻是說：“老闆得先開個價。”

一句話把幾個人逗笑了，這人可真是為了錢臉都不要了啊，“磕一個加狗叫一聲一百你幹不幹？”

“成交。”

“那你先給爺爺們嗑十個看看。”

本來坐在程笑希旁邊的楊磊直接走到四個人面前跪了下去，動作利索得不行，然後就開始嗑，程笑希看見那雙好看的手拄在地上，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他覺得一切不該是這樣的。

楊磊還一邊嗑一邊自己數着數，嗑滿了十個就伸出手來要錢。除了程笑希以外的其他三個人早就笑得停不下來了，大東一手拿着十張紅票在楊磊面前一甩，楊磊就要去接，然後下一秒那幾張紙票就被大東撒手扔在了地上。

不過是磕幾個頭就能賺這麼多錢，楊磊馬上就去撿那掉在地上的紅票，可不能讓他的錢被弄髒了，萬一不能用了怎麼辦。在他低頭去撿的時候，林子又拿了一杯氣泡酒往他頭上澆了下去，楊磊懶得管，心裡隻有不能淋濕他的錢這一個想法。

程笑希是在看見那杯酒的時候徹底忍不住的，楊磊根本不在乎自己被羞辱反而是先護着錢的動作刺痛他的雙眼。他再也坐不住了，沖上去一把就把楊磊從地上拽了起來，程笑希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麼大力氣，一口氣就能把楊磊拽到包廂外面去。

“你就那麼缺錢嗎？為了那麼點兒錢什麼都幹？”他氣得嘴唇都在哆嗦，楊磊那副無所謂的樣子更讓他火大。

面前的人又數了一遍錢，然後揣進了自己的兜裡，“缺啊，這對我來說可是巨款。”說完了還想再回包廂裡去，結果被程笑希拉住了胳膊。

“你還回去幹嘛？”

“有賺錢的機會，不要白不要啊。”

為什麼？為什麼就這樣任由别人踐踏自己的尊嚴？程笑希想象不了楊磊回去還會被怎麼羞辱，但無論怎樣都是他不想看見的事，他比楊磊本人要更痛苦更加無法接受。楊磊就那樣看着他不說話，好像不理解他有什麼理由生氣似的，這讓程笑希憋屈到眼眶都紅了。

“我現在要買你從這滾蛋，你開價行了吧。”

“這個可以，大方啊馬哥，那我先走了？”

“滾，趕緊滾！今天别讓我再看見你！”

程笑希一個人回了包廂裡，其他三個人知道惹不起他，看他生氣都湊上來給他說軟話，都是些他聽膩了的東西。楊磊那副把錢護在懷裡的樣子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讓他從傍晚想到半夜，躺在床上都因為這事睡不着覺。

第二天，程笑希在課間沖到最後一排把正在那睡覺的楊磊喊醒，跟他說：“我決定以後把你的活兒全包了，你以後隻能給我一個人做事。”

“啊？”剛醒的楊磊腦子還需要反應幾下，聽明白之後嗓子裡又發出一句拖着長音的“啊——………”

“你别啊了，先說答不答應吧。”

“可以，可以可以，就是讓我不接别的活兒能不能考慮多給點，不然我很虧啊。”

“都行，随便你，但是你不能反悔！”

“沒問題啊，這是職業素養，答應你的事肯定包辦到好吧。”

于是楊磊變成了程笑希的小跟班，還跟着程笑希住進了離學校很近的房子裡，每天還負責着騎自行車帶着程笑希上下學。

楊磊以前是沒錢買自行車的，他學自行車的時候還是騎的父親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舊款式，一騎上去就叮鈴哐啷一頓響，時不時就得壞一次。楊磊就是那時候學會了修自行車，一開始修一修還能騎，後來徹底報廢了，修不好了，他就一直都是走着上下學。

除了接送外楊磊甚至還負責了做飯，他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父母就因為整日裡吵架沒人顧得上他吃飯了，從那個時候他就從鄰居阿姨那學會了做飯。

整個初中的時候家裡的飯都是他做的，上了高中，父親開始不怎麼回家了，于是他回不回家都變成了一件無所謂的事，即使回去了也沒有做飯的必要。午飯都在學校的平價食堂解決，大部分時候都是饅頭加榨菜，偶爾改善生活變成一份米飯半份菜。在小賣部打工他可以帶走一些快要到了保質期所以下架的面包，晚上的燒烤攤客人都散了之後，還可以自己搞兩串烤饅頭，湊合着也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