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希,你該忘了他。
“……不,我不想…………”
你應該忘了他。
他是你的弟弟,他的身體裡和你流着一半一樣的血,那些過去無疑是荒唐的,是不被世人所容的背離,它們最好的歸宿就是死在過去,而你需要親手将其埋葬。
他不該出現在你未來的人生中,他已經背叛了你一次,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那就不要讓他再有傷害你的機會。
不要再執着于他,不要再放不下,你沒有一定要那樣做的理由不是嗎?
所以………你不要再重蹈覆轍了。
……忘了他吧。
腐敗
程笑希從夢中驚醒,在感到渾身發冷後察覺到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貼在身上濕濕的讓人難受。也許他該去洗個澡,或者至少換一身睡衣。
在楊磊離開後,這個名字成為了他多年夢中的主旋律。夢中有一個來自虛無的聲音在向他低語,似乎一直在告知他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比如一直放不下楊磊——就是他不該做的事。
程笑希覺得這是他不想面對的,來自于被社會環境塑造的潛意識。
可是他已經決心不會放手。過往關于楊磊的記憶就像是他心髒上的一道傷口,可程笑希偏偏不想讓它愈合,每當傷口結了血痂,他就要再次将其撕裂開來,鮮血湧出,而他将再次感受到痛苦。
隻有這樣,他才不會被時間變得遲鈍麻木,才能把那份情感盡可能地延長。
直到他與楊磊重逢的那一天。
程笑希按照家裡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讀完了大學,畢業後便去了父親的公司,再一步步往上走着,等到未來的某一天可以在父親退休前接手他的工作。
這樣的生活一眼望得到頭,像是一定不會掀起波瀾的死水,即使他往裡面扔下石子都無法激起任何漣漪。他嘗試千百次都無法看到象征自由的水花,他朝着這片空谷呐喊的聲音也會被虛無吞噬,甚至沒有回響。
太無趣了。
可能程笑希把這輩子全部的反抗的勇氣都用在了和楊磊有關的事上,這讓他在無趣的生活中提不起任何掙紮的心思,隻是想着——他好想知道楊磊現在在哪兒。
楊磊與他仍然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就算楊磊可以從他的身邊逃離,但終究是跑不出這個世界的。一年兩年不夠,那他餘生還有幾十年,怎麼就不能找回一個與自己有着一半相同的血脈的人?
在他們分别後的第七年,程笑希仍然這樣堅持着。他在這些年逐漸愛上了喝酒的滋味,一半是想要習慣,一半是讓自己記住。
在他進了公司後,團建抑或是應酬,總有需要他喝酒的場合。程笑希在大學時并不擅長喝酒,但喝的次數夠多,他總是能鍛煉出這一能力的。而且每當他喝酒的時候都會想起楊磊,所以他喜歡喝酒,喝酒就是一個簡單的讓他能頻繁想起楊磊的儀式。
程笑希近期正在W市出差,忙完手上的工作便輪到了帶手底下的人出去走形式的時候,他非常理所應當地找了一個當地不錯的酒吧。
每次走進“酒吧”這個地方的時候,他都會在恍惚間看到當年,想起那個還是大學生的自己,短暫的忘懷時隔多年的物是人非。不知為何,這種感覺在今日裡比過往尤甚,這讓他不禁變得沉默,遊離在了人群之外。
幸好他有着屬于上司的地位,可以自己坐在中間的位置喝着酒發呆,出神地覺得這間酒吧有種朦胧的熟悉感,悲傷從酒液中彌漫。
程笑希一向脾氣好,不怎麼擺上司架子,讓在他手底下工作的員工都忘卻了什麼叫收斂。趁着程笑希還在出神的時候,一個向來喜歡在這種熱鬧場合出風頭的員工率先喝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沒人告訴他他的酒品實在很差,他醉酒之後當場就發起了酒瘋,又是摔杯子又指着酒吧工作人員的鼻子要他們把老闆喊來,旁邊四五個人都拉不住他一個。
程笑希看着這場鬧劇心想,如果不是他坐在這裡,這個人大概明天就要從公司收拾東西走人了吧?
他出面去和工作人員溝通,沒想到人家居然真的通知了自家的老闆,還帶着一副職業笑容對他說先生可以直接和他們的老闆溝通。
周圍的景色在此時才開始轉動,酒吧裡混亂的斑斓燈光像是流動起來,無盡的色彩從空氣中流到了地上,又流到了程笑希的腳下,他感受到了顔料般的粘膩,将他的雙腳粘在了地闆上。
眼鏡片像是變得不再幹淨,讓他看到的世界失去了清晰的輪廓,除了剛從拐角出現的那個人。
是啊……他該想到的。
為什麼他會在這個酒吧感受到揮之不去的熟悉感,這就是原因所在,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
明明他在踏入這件酒吧前一無所知,他卻像是感受到了聯系在身體裡流動着的血液的另一端,是媒介,是牽絆。
他終于再次與那個人重逢了,當時絕情地從他的世界逃離從此消失于人海中的那個人。
——楊磊。
多年未見,楊磊的變化算不上大,當然,這可能隻是在程笑希的眼中。
楊磊成熟了很多,從一個渾身寫滿了疏離的少年變得更加沉穩,像是已經接受了自己身處于這個世界。真滑稽,楊磊自顧自地給予了自己拯救,卻一腳把程笑希踹進了泥潭裡。
徒留他一個人曆經兩千多個日夜做不到放下,在今日的重逢後無法控制地渾身顫栗,在心中回憶着屬于楊磊的每一寸肌膚的觸感——他現在真的很想沖上去。
可是楊磊居然隻把他當作一個陌生人一般,看向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了空氣。
沒事,沒事的,現在還有很多外人在呢,他可以等,程笑希這樣對自己說。
他不經大腦思考的同楊磊說着客套話,走完了屬于明面上的形式,心裡隻想着等處理完這些不重要的事就去和楊磊處理一下屬于他們之間的事。
程笑希對員工們說自己有急事要先行離開,再告訴他們他已經結了賬,讓大家玩得盡興,接着就朝着楊磊離開的背影跟了上去,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就把楊磊給跟丢了。
酒吧靡麗的燈光幻化成一場盛大的舞會,程笑希覺得有聚光燈跟在自己的腳下,他的腳步點亮了與楊磊重逢的路,像一個美夢。
在看見程笑希的時候,楊磊就明白自己注定逃不過接下來的麻煩事。
程笑希看向他的目光太炙熱,讓他意識到了他自認為該結束的劇目——其實一直還沒有獲得一個真正的結局。楊磊與程笑希完全不同,在那天以後,他就已經把自己的過去全然忘懷,一切的糾纏塵埃落定,而他将走向嶄新的人生。
可是在多年之後,過去還是追了上來,陰影從四面八方再次追上了他。
楊磊帶着程笑希進了自己在酒吧二樓的房間,程笑希仍然用熱烈又帶着希冀的眼神看着他,他卻遲遲不願開口說話。不知道要說什麼,也不想再說些什麼。
“楊磊……好久不見。”
“當時你自顧自地跟我分手,我可一直都沒有答應過,我現在還喜歡你……我也可以當過去的那些事都沒有發生過,你就像以前一樣,繼續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程笑希朝着楊磊的方向坐了過去,他像是對着自己熱戀期的戀人一般,直接坐到楊磊的腿上,在楊磊沒有阻礙他的動作的時候,擡起自己的手去描摹那熟悉的輪廓,撫過銳利的眉峰,眉峰下是楊磊像冰一樣冷的雙眼。
楊磊終于按住了他的手,這是喚醒了程笑希久遠記憶的一個動作。楊磊的力氣還是很大,再次攥疼了他。
“程笑希……我不喜歡男人,我現在也有女朋友了,我們沒戲。”
楊磊編排了一個最合理的借口,他想要直接讓程笑希知難而退。楊磊對當年的事仍然沒有多少愧疚之心,在他彼時的立場上,也許再重來多少次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做了就是做了,哪有那麼多後悔可講,現在談後悔,是不是有點太虛僞了?
過去程笑希就是個沒主見的人,楊磊覺得隻要自己的态度足夠強硬,就一定能讓程笑希放棄。他要讓程笑希知道他們都該開始新的生活了,他是這樣,程笑希也一樣。
可是随着時間的洗禮,程笑希已經不再是楊磊記憶中的樣子。他的眼神完全沒有因為楊磊的話語改變,反而是再次湊了上去,語氣無比真摯地說:“沒事啊弟弟,既然你有女朋友了,那讓哥哥見見弟妹好不好啊?”
……真是瘋了。
楊磊實在無法理解程笑希是以什麼心态拿哥哥的口吻對他說話的,這讓他僅存的耐心在一瞬間蕩然無存,皺起的眉頭将他的厭惡完全展現。
“程笑希,你來找我……也不怕你爸知道?”
楊磊突然想到了更好笑的事,哥哥?要是提到哥哥,那他是不可能不想起他那位該死的父親的。既然程笑希以哥哥的口吻對他說話,那他不如就順着程笑希的話說下去。
他有的是辦法說出更傷人的話。
程笑希還是沒有表現出惱火的情緒,他眨了眨眼,笑得更開心了,“沒事,他活不了多少年了,我再熬一熬他就死了。”
“等你和你女朋友分手了,再跟我在一起也不遲啊。”
其餘的事情都不重要,程笑希早就不在乎除了楊磊以外的所有事了,他隻有一個目标,隻有一件想要實現的事情——就是要楊磊和他在一起。
幾句完全超出楊磊對程笑希的理解範圍的話搞得他心煩意亂,他厭惡那些過去,可過去卻陰魂不散。但楊磊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他能在七年前做出那種事,現在他一樣可以。
既然隻憑語言無法說服現在的程笑希,那他就去做更過激的事情,像當年一樣,多花費一些時間讓程笑希死心就好了。
讓程笑希恨他恨到不想再看見他的臉最好。
楊磊沒有收起自己厭煩的表情,不顧程笑希的目光仍然在他身上流連,決絕地将這個想要賴在他身上不走的人請了出去,他的新劇目在此刻開始上演。
程笑希再次遇見楊磊後,自己的情緒就已經完全失了控,他看着楊磊對他不帶感情的眼神,反而加劇了他想要改變楊磊的态度的欲望。
即使出差已經結束了程笑希卻沒打算回去,他直接請了個長假,把自己的時間都用在了糾纏楊磊一事上。他可不會再把楊磊放走了,天賜的良機他一定要牢牢握在手中。
剛觀察了兩天,程笑希就知道楊磊嘴裡的女朋友不過是說着玩的,隻是一個随口扯來搪塞他的謊言。這個事實讓程笑希的心情好了不少。
被程笑希在酒吧堵了三四次後,楊磊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他終于從冷着一張臉變作露出讓人看不懂情緒的笑容,接着随手點了一根煙,在抽了一口後對程笑希說:“去我家。”
程笑希如願以償地再次和楊磊做出了越界的行為,被他挑開無數次的傷口此刻像是在被火焰灼燒,露出難聞的味道的同時變得腐爛。他努力地想要捂熱楊磊那低于常人的體溫,像是想要借此捂熱楊磊的心。
楊磊的動作一向又兇又狠,完全不在乎程笑希是否會感到疼痛。或者說,他就是想要借此機會施暴,好讓程笑希在忍受不了後自己退縮。
可程笑希心裡的愉悅早就已經遮蓋了身體上的痛苦,那不過是無足輕重的事。他隻覺得自己成功了,他打碎了楊磊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屏障。
在楊磊點起一根事後煙的時候,程笑希得意地将耳朵貼到楊磊的胸膛上,聽着那裡面蓬勃的心跳聲,對他說:“楊磊……你這不是不喜歡男人嗎?可你對我不是很有興趣嗎,真是口是心非。”
楊磊撣了下煙灰,說出了自己準備許久的台詞,“程笑希,我睡你,不代表我喜歡你。”
“我要是想和人上床,有的是人願意,我為什麼非要找你?”
磨得鋒利的一把匕首捅向了剛剛被燒得潰爛的傷口,那道沒有徹底愈合過的傷的疼痛轉變得讓人難以忍受。被切割開,被撕裂,被攪動了血肉,變得鮮血淋漓。
這是主動與被動的區别,即使他靠着這道傷口讓自己忘不掉楊磊,也絕不該輪到楊磊再捅上一刀。
程笑希被激得渾身發抖,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楊磊憑什麼這樣跟他說話,楊磊做的這一切都是設計好了為了羞辱他?七年了……耍他一次不夠,還要耍他幾次?到底憑什麼讓他來承受這一切?
楊磊總是那樣高高在上,那麼蠻橫,從來不在乎他的感受。無理地将戲劇添上一個潦草的結局,留下程笑希一個人在原地徘徊了七年,他走不出去,他被楊磊拽到同一個世界了,可楊磊卻獨自離開,把他留在原地。
程笑希隻覺得自己的大腦一陣陣發暈,他顫抖了很久才組織好自己要說的話。
“楊磊……楊磊,你不覺得你太殘忍了嗎?錯的從來都不是我,你卻偏要讓我去承擔。”
“你讓我一個人在黑暗中腐爛,自己卻過上了新生活,你和你最讨厭的那個人有什麼區别?難道你就不自私自我了嗎?”
能說出這些話花費了程笑希不小的力氣。他向來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但他覺得在楊磊面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未免太丢人了。他努力地把哭腔吞進了肚子裡,感覺嗓子眼已經堵到發痛,讓他懷疑自己是否會就此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