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希!你怎麼又擱這裡躲懶,大師兄讓你去買的東西你買了嗎?”
師姐的聲音震耳欲聾,程笑希看見她秀眉一皺,心裡就暗叫不好。隻見師姐已經氣沖沖地走了過來,程笑希一個鯉魚打挺就從柴火垛後面爬了起來,嘴裡喊着:“我這就去這就去!”然後一溜煙地跑沒了影。
沒想到偷懶又被師姐發現了,程笑希覺得師姐有點太了解他了,每次都能找到他新尋得的好地方。隻不過雖然已經和師姐你來我往地鬥了幾年,程笑希還是沒有選擇改過自新再也不偷懶,而是不停地反省着怎樣才能不被發現。
他覺得這不能怪他懶,他才十五歲,還是小孩子呢,哪兒能和大師兄似的一練劍就能練上一整天?
不過大師兄托他辦的事兒,他還是一定要辦好的。畢竟在這一共就沒幾個人的瓊山派裡,程笑希最喜歡的就是大師兄了。
還記得他五歲的時候被一個梳着高馬尾的青年撿回了這裡,接着就又見到了一個慈眉善目的姐姐,姐姐向他介紹了瓊山派,又給他介紹了先前的青年就是門派裡的大師兄,名字叫楊磊。
程笑希已經無家可歸,被楊磊撿回了瓊山派那肯定就是要成為門派的新弟子的。不過這門派的人當真是少的可憐,除了隻見過一面的師父之外,一共也就隻有他們這三個弟子了。
年幼的程笑希什麼也不懂,不明白門派是什麼,隻覺得聽上去很厲害。除此之外他還知道什麼人對他好,所以無論是師兄還是師姐他都很喜歡,不過師姐好像總有事情要忙,所以更多的時候都是大師兄把程笑希帶在身邊。
大師兄看上去冷冰冰的,程笑希偶爾覺得他很吓人,但相處下來就漸漸地沒有這種感覺了。楊磊雖然有些悶葫蘆不愛說話,但帶孩子的時候總有種奇妙的溫柔。
程笑希記得那會兒他想上門派外頭玩,楊磊便帶着他出去了。兩人走在山裡頭,總能聽見鳥鳴聲與它們振翅劃過天空的聲音,引起樹葉舞動着鼓掌。
他們就這樣走啊走啊,突然的,程笑希在一棵大樹底下發現了一隻受傷的雛鳥。棕羽的小鳥瑟縮成了一團,它的翅膀受傷了,血把羽毛糊成了一團,在幹涸之後打着绺。雛鳥看上去奄奄一息,隻有在程笑希觸碰它的時候它輕微地晃動一下,他才能确定這隻小鳥還活着,隻是奄奄一息。
那時候他覺得小鳥好可憐,如果放任它在這裡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死掉吧,程笑希隻要想到一條小生命的流逝就會難過。于是他回頭看向楊磊,問:“大師兄,我們可以把它帶回去嗎?”
面對着稚嫩孩童眼睛裡的渴望,楊磊的面色都變得柔軟,他說:“你想要養它嗎?想要把它帶回去,你就得對它負責任。”
程笑希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地狠狠點了頭,楊磊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和他一起把小鳥帶了回去。就好像當初他把程笑希帶回去一樣。
那天晚上,師父回來了,還把楊磊叫了過去,兩個人似乎在聊些什麼事情。第二天程笑希就知道了師父是在責怪大師兄縱容他,由着他的小孩性子,居然到現在都還沒有開始練劍。
到這時候,程笑希的快活日子就徹底結束了。
師父說,想學劍需得先揮劍一萬次才能談及後面的事。程笑希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萬次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一個無法理解的概念,程笑希隻知道這個數字聽上去就駭人,他第一次産生了從瓊山派逃跑的想法。
但是第二天,程笑希還是老老實實地開始他繁複枯燥的揮劍之路了。他去了大師兄平常練劍的小院子裡,楊磊就在一旁監督着他,隻要他還在揮劍,楊磊就會一直站在旁邊,也不會找個地方坐下歇着,程笑希突然就又覺得他的大師兄很溫柔。
院子裡有棵大槐樹,在夏天開滿了黃白色的小花。程笑希一般都站在樹蔭底下揮劍,樹蔭下總比直面大太陽更涼爽些,隻是小花會時不時地落下,落到他身上,落到他劍上。槐花的香味就往他鼻子裡鑽,讓他覺得暈乎乎的。
日落的時候程笑希就會拉着楊磊一起去看小鳥的情況,他們把小鳥帶回來之後,是師姐幫着給鳥兒治傷包紮。
第一個七天的時候小鳥看上去還是恹恹的,等第二個七天看着就有了些生氣。能随着日子過去見到小鳥一天天好起來的感覺很神奇,所以程笑希天天把練完劍就能去看小鳥當作了自己的目标,這樣才能消減下去幾成枯燥與疲勞。
第三個七天的時候小鳥除了翅膀還沒完全長好之外已經沒啥毛病了,活蹦亂跳的。到了第四個七天,當時狼狽的雛鳥已經換了個樣子,好全了的翅膀扇一扇它就飛了起來。
“它已經好了,你還要養着它嗎?”楊磊問道。
程笑希搖了搖頭,“小鳥不屬于這裡,它已經不需要我養了。”
于是,楊磊帶着程笑希去了山裡把小鳥放飛了。它在空中盤旋了幾圈,又在程笑希跟前停留了一會兒,才頗有些戀戀不舍地振翅遠去。
程笑希一下子鼻子酸酸的,很想哭。楊磊又揉了揉他的腦袋,對他說:“想哭就哭,忍着作什麼?”一句話把程笑希惹得嚎出了聲音,在原地哇哇大哭了老半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個什麼,他明明已經把小鳥都養好了,卻為什麼有點不高興呢?難道就是因為短暫的陪伴終究有分離的一天讓他如此無法接受嗎?以後他不會再見到那隻小鳥了,原來分離是如此輕易的事。
楊磊少有地拉着程笑希的手回了門派,大師兄的手上有好多繭,摸上去很粗糙,但是很溫暖。程笑希的心裡好受了許多,果然,大師兄就是很溫柔。
時光荏苒,等程笑希快十歲的時候,他知道了很多他一開始不了解的事。
原來他們門派不是隻有這幾個人,其實瓊山派還有着一些外門弟子,師姐平時見不到人的時候都是去外門那邊處理事務了,而他們三個人則都是師父門下的内門弟子。當初楊磊把程笑希撿回來的時候,就是師父說他有天資才把他留在内門的,不然他肯定也是要去外門生活。
同時,他還知道了他們瓊山派曾經是輝煌的大門派,隻是曆經江湖上一場殘酷的戰役後才沒落了。
當時是聞名江湖的邪教冥府向一個程笑希不知道的門派下了通牒,說會在屆時屠殺其門派上下三百餘人。冥府在江湖上作亂已久,通牒一下,其餘武林正道人士都覺得受了挑釁,于當日齊聚于那門派所在的臨海小島應戰冥府。
冥府卻于前一日半夜發起了偷襲,光是他們制造的毒氣就足以消減武林正道人士的一半戰鬥力。那一戰,冥府稱得上大獲全勝,而瓊山派的前任掌門與其的七個弟子隻有最小的那個活了下來——也就是現在的瓊山派掌門,程笑希幾人的師父,段滄流。
段滄流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後險些一蹶不振,外門的弟子也自行散去了七八成,留下來的才是少數人。沉浸在悲痛中的段滄流根本無心處理門派事務,他恨冥府,恨到每日都會經曆同一個夢魇,夢到血染紅了半邊天空,而他的同門的身體漸漸變得冰冷。
無法冷靜下來的段滄流根本面對不了如今的瓊山派,他整日魂不守舍,甚至選擇抛下一切外出遊曆,然後撿到了楊磊。
全身上下就穿了兩塊破布的少年好似小乞丐,渾身上下沒二兩肉,瘦骨嶙峋得像個活骷髅,隻有那對眼睛看起來是亮的。他看着段滄流腰間别着的佩劍,問他能不能教自己劍術。
段滄流看着自己的劍,心神恍惚,他到底有多久沒有用過這把劍了?他想起了師父,想起了自己的六位師兄師姐,轉眼間淚流滿面。
意識到自己已經荒廢了大把時光的段滄流決心振作起來,瓊山派的内門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如果連他棄門派于不顧,那他們瓊山派豈不是要就此失傳?
段滄流把楊磊帶回了自己的門派,并收了他為自己的第一個弟子。
楊磊有天賦,悟性極強,基本是一教就會,再加上他與許多平白浪費自己天賦的人不一樣,是實打實的刻苦,段滄流在楊磊的身上得到了傳承劍術的成就感。有了掌門回歸的瓊山派也漸漸平穩下來,留下的外門弟子都願意出力建設複興門派。
師姐是自己拜入門下的,她好像是個從家裡跑出來的大小姐。有了師姐帶來的一大筆錢後,門派的日子又好了不少,許多荒廢的建築得以重新修葺一番。而且師姐還比段滄流更會管理,連外門的事務都被交由她操持。
也就十來年的時間,雖然瓊山派與當年繁榮的時候還差着十萬八千裡,但終究在幾人的努力下不再死氣沉沉,煥發了新的生機。
這些事有的是師父講給程笑希聽的,有的是他纏着師姐問來的,但唯獨楊磊沒怎麼和他提過。程笑希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可能就是因為大師兄太沉默寡言了,沒興趣給他講故事。
十二歲那年,師父正式開始傳授程笑希獨屬于瓊山派的劍術。
師父說,想要劍術大成,首先要做到無情。無情道是一種修煉方式,要求他做到對自身情感的控制和克制,隻有做到不受情感影響,才能徹底領悟瓊山派劍術的精髓。
程笑希心想,從他拼湊的過往故事來看,他師父肯定修不成無情道,師父自己都做不到怎麼還要求他做到?
結果師父就跟看懂了他心中所想似的,對他說:“這無情确實不易,為師做不到,但你大師兄也許做得到。”
程笑希聽了就開始發愣,他開始回想自己眼中的大師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形象。
大師兄确實對什麼事都是一副淡然的态度,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能影響他的情緒,他也沒有表現出對何人何事有特别的興趣,平日裡最重要的事隻有練劍。程笑希一直都覺得大師兄太誇張了,在院子裡練劍能練上一整天,難道他就沒有别的想做的事嗎?
同時他又想起了楊磊揉他腦袋的時候,他偶爾會看見楊磊的嘴角上揚起輕微的弧度,久遠到他放飛了小鳥的時候,也有他練劍練到滿頭大汗求師兄誇獎的時候。
那大師兄有誇他嗎?好像誇了,還是隻是揉了揉他的頭?不過程笑希覺得那就是誇獎。
所以,大師兄真的無情嗎?
到了十五歲,程笑希還是沒想明白這件事。他現在剛被師姐念叨過,正捏着小錢袋子下山幫大師兄采買東西。楊磊很少拜托他去幫自己做事,所以難得的一次讓程笑希覺得萬分新奇。
楊磊讓他買一些特殊的石料,好在不算多,程笑希把石料都收進布袋裡扛在肩上,黃昏時分才回到了門派。他急着跑去楊磊的小院子,太陽也在緩緩落下,他憑空生出一種和太陽賽跑的錯覺。最後他還是勝過了太陽,等進了小院兒那天邊的太陽才徹底消失不見。
程笑希剛要開口喊一句“大師兄”,就發現楊磊正安靜地站在槐樹底下不知道想些什麼。
深秋時節,槐花早就落了,泥地裡混着花瓣的殘骸,還有一些掉落的槐角。楊磊擡首凝望着,不知道是在看樹還是在看天。程笑希不禁停下了腳步,想要讓這副畫面維持下去。
他的大師兄總是穿一身黑衣,勁瘦的腰身被勾勒出來,挺拔的脊背讓青年看上去好像一把立于天地之間的劍。楊磊長得也高,程笑希很羨慕,此時十五歲的他還沒到楊磊的肩膀,不過大師兄好像比他大十一歲,那他還有追上這個身高差的機會。
“你回來了。”楊磊回過神來,注意到了還站在院門口的少年。
“啊……對。”程笑希有些心虛,他跑進院兒裡把布袋放在石桌上,“大師兄要的東西我都買回來了!肯定沒錯!”
楊磊點了點頭,似乎沒有要去檢查的意思。但是程笑希還不想離開,他想和自己的大師兄多待一會兒,可他需要一個理由。“大師兄……你剛剛在看什麼?”他問。
“沒什麼,就是想起些以前的事。”
楊磊最幼時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他記得有人在追着他,而一個女人帶着年幼的他不停地逃。後來他們遇到了強盜,女人被帶走了,他被賣給了人販子。
再後來,他被帶到了陌生的地方,有一些和他年齡相仿或是比他大幾歲的孩子,眉眼像黃鼠狼的男人教他們偷東西,讓他們每天上街去偷别人身上值錢的配飾或者是錢袋子。還說要是一直偷不到,就打斷他們的腿讓他們上街乞讨。
楊磊算是學得快的,他偷到過幾個沉甸甸的錢袋子,黃鼠狼男人看了就眉開眼笑,所以他晚上的飯比别人要豐盛一點,别的孩子隻能吃粗面窩頭或是硬到咯牙的餅子,而他獲得了一個松軟溫熱的白饅頭。
作為年齡比較小的那一批,楊磊很快就被其他人排擠了。他一個人打不過那麼多人,所以每次他也吃不上好的,甚至可能到最後都沒東西吃。
到了晚上他就餓得睡不着,經常靠着土牆擡頭看天空,數天上的星星。心裡想得是等他再長大一點兒一定要逃跑,出去幹什麼都行,反正不想再受人欺負。他現在太弱小了,他需要變得更強大。
後來在一個地方混迹久了,他們都成了熟面孔,一被人眼熟了那偷東西就容易被發現。就像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楊磊也被人逮住了。
隻是那天他根本沒有偷錢,他想偷的是那人剛買的包子,他隻要偷一個就好了,結果還是被發現了。男人一腳把他踹到牆邊後還要踢他幾腳才解氣,女人則在旁邊把各種難聽的詞彙安到他頭上。他縮在地上雙手護着腦袋,眼裡隻有那個被他掏出來又掉在地上被人踩爛的包子,心裡想的是,真可惜啊。
當天晚上他又被黃鼠狼男人打了一頓,黃鼠狼覺得他們怕是在這個街頭不好混了,準備帶着他們換個地方。而楊磊就抓到這個空子逃跑了,毫無計劃與目的的逃跑。
等确定沒人來追他的時候他才放下一顆心直接癱在了地上,他很累,快一天沒吃過東西讓他覺得更累了,餓得人不舒服。
擡頭能看到即将迎來黎明的天空,太陽的光芒會撕裂黑暗,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又有點像那個他沒有吃到的包子。楊磊吞了口口水,他什麼時候能真的迎來黎明呢?他什麼時候能吃得起包子呢?要是再貪心一點兒的話,他還想要一個家,或者是一個能回去的地方就好。
後來楊磊又流浪了幾年,四處打打零工,雖然他根本賺不到多少錢,但就算過不下去日子他也不想再偷了,這種行為會讓他想起肮髒的過去,讓他的胃揪在一起幾欲嘔吐。
楊磊也不知道自己幾歲,他還是遇見了段滄流之後才知道的。
他平時睡覺的地方就是一張小草席,鋪在沒人走的小路,連個擋雨的棚子都沒有,一躺在上面就能看到天。有一天他醒了之後就看見個陌生男人坐在他旁邊,還說要請他吃飯。
雖然楊磊不知道為什麼,但吃飯他倒是很樂意。陌生男人看起來就不是普通人,頭發用玉冠束起來,腰後還别着把劍,問他想吃什麼。楊磊沒有去過什麼大飯店,就帶着男人去了街邊的面攤,說吃這個就行了。
濃湯刀削面,楊磊放了不少辣椒醬進去,把幹的吃完了還又連帶湯一起喝了,一碗不夠吃就再來一碗,好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氣吃了四碗面。
吃完之後他就盯着面前的陌生男人,又盯着對方腰間的劍,問:“我想學劍,你能教我嗎?”
陌生男人聽聞這句話之後像是被刺激了似的,又哭又笑,流露出了很多楊磊看不懂的興趣。等他冷靜下來後,他問:“你幾歲了?”楊磊搖頭說不知道,于是段滄流捏了捏他的骨頭,從骨齡上判斷出楊磊剛滿十歲。
當時的楊磊隻是想要力量,可能是歪打正着,也可能是他倒黴了那麼久終于換來了些許運氣,段滄流把他帶回了瓊山派。從此他有了住的地方,還能頓頓都吃上熱乎的飯菜,雖然彼時沒落的瓊山派也吃不起大魚大肉,但至少白饅頭和包子都是管夠的。
後來瓊山派也變得越來越熱鬧,楊磊有了師妹,又有了程笑希這個愛纏着他的小師弟,他當初覺得自己太過于貪心的願望好像就要實現了。
像夢一樣。
“什麼以前的事啊?我也想聽,大師兄你講給我聽好不好。”程笑希眨巴着眼睛,用自己一貫最擅長的撒嬌語氣求着楊磊滿足他。
但是楊磊從來不和人提他自己的那些往事,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乎了,就更沒有必要說給别人聽。楊磊搖了搖頭,“沒什麼好說的。”
程笑希唉聲歎氣,楊磊卻話鋒一轉,“不如說說你,怎得這麼晚才回來?”
……大師兄真是好生狡猾!不愧是大人!
程笑希給吓得忘了呼吸,沒一會兒就憋了個大紅臉,雖然大師兄沒師姐那樣愛管教他,但他總不好意思說自己偷懶才辦事辦遲了。
“我、那個……我迷路了,這不好久沒下山了嗎……”
楊磊眼睛裡滿含笑意,他當然知道程笑希沒說實話,但他就是想要逗弄一下這個小孩兒,也許算得上一種惡趣味。
程笑希和那隻雛鳥一樣,會讓楊磊想到以前的自己。他撿回程笑希的時候小孩沒他幼時過得苦,但到底也是失去了父母,沒了家庭,和他一樣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現在的楊磊有能力了,他可以去改變程笑希的生活,也可以和小孩去救助一隻雛鳥。程笑希對他來說有着别樣的意義,所以他對程笑希總是多了幾分耐心與溫柔,像在一邊緬懷一邊埋葬自己的過去。
現在程笑希正眼珠子亂轉四處亂瞟着,見楊磊不說話心裡捏了一把冷汗,好在楊磊開口的時候并沒有拆穿他。
“師父出遠門了,臨走前叮囑了我教你練劍,你以後再和以前一樣每日來我院裡。”
程笑希心中松口氣的同時兩眼開始放光,大師兄這話的意思是……他以後每天都可以正大光明地跟在人家屁股後頭了?怎麼突然就有這麼大的好事砸在他頭上了呢!
他連忙拍着胸脯保證,“我肯定不會偷懶的!大師兄你就放心吧!”
在程笑希年少時的夢中,他時常回到開着槐花的小院兒裡揮劍。盛夏的炎熱讓他往往整身衣服都被汗浸透了,練上一天之後手腳都發軟,軟得跟面條似的,程笑希就幹脆躺在地上不想動。
楊磊在這時候會先端給他一碗解暑的綠豆湯,然後帶着他回去讓他洗了澡再換衣服,不然晚上見了師姐肯定免不了一頓數落。
沒想到時隔這麼多年,他居然又能回到自己午夜夢回過許多次的小院。
過去程笑希根本不懂為什麼他總是會夢見同一個地方,夢見同一個人。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更喜歡大師兄,總是想跟在大師兄後頭。
可到了十五歲再次回了小院,他覺得自己好像開始懂了。
程笑希開始頻繁地在楊磊教習他時走神,有時候是在楊磊給他示範的時候盯着對方飄揚的發尾,或是在楊磊站在他身邊時去偷看楊磊的腰身。楊磊手把手地改正他的姿勢時,他就盯着楊磊露出衣袖的手腕和過分好看的手。和楊磊面對面說話時,他就忍不住去看衣領沒有遮住的喉結。
明明盛夏早就過去了,眼下離入冬都不遠了,可程笑希偏偏每日裡都覺得燥熱,練不了多久就口幹舌燥喉嚨痛吵着要喝水。楊磊還經常皺眉說他“不專心”、“又在神遊天外”。
可程笑希隻覺得,大師兄皺眉的時候也很好看,鋒利的眉毛蹙在一起,那對黑眼仁好像都比平時更幽深了,看得他又有一些口渴。
程笑希突然就想起來師父的話,師父說想要劍術大成需得修煉無情道,要能控制和克制自己的情感。現在看來他肯定是做不到了,他跟在大師兄旁邊連學劍都專心不起來,怕是這輩子都沒法子大成。
倒是大師兄……他會被什麼東西影響呢?大師兄難道就那麼控制得住自己的情感嗎?
程笑希還是想不明白,于是晃晃悠悠又是一個年頭。
這一年師姐在外頭談了個情郎,程笑希明白了怪不得師父提起無情道那套說辭時從來不談論師姐,原來師父他老人家早就知道師姐也做不到。
自從師姐有了情郎之後更是日日不回來,程笑希難得見她一次都覺得她面含春風,笑得跟花兒似的。總感覺那副樣子就像他想大師兄的時候,一個念頭就能把自己搞得忍不住眉開眼笑。
而這一年程笑希的生辰,又是在盛夏時節的小院裡,楊磊送了他一把劍。
楊磊說這把劍是他自己鍛的,藏了一年當程笑希的成人禮,劍柄上還刻了一個小小的“希”字。雖然程笑希早就忘了自己一年前還幫楊磊下山買過石料,他要是記得的話,就能發現楊磊早在那時就已經開始準備了。
程笑希一拿到了就愛不釋手,他總覺得連冰涼的劍上都有大師兄的溫度,握在手裡差點兒把他的手灼了。
他擡頭看向楊磊,一朵飄落的小白花停落在了楊磊的發絲,青年大抵是沒有發現,微笑着問道:“這個禮物你喜歡嗎?”
“喜歡,大師兄給的我都喜歡!”程笑希把劍抱在懷裡,整張臉都紅了,紅到了脖頸子和耳朵尖,羞赧萬分。
當天晚上,程笑希就是把劍放在枕邊兒睡的覺,他又夢見了槐花小院,但他沒有在練劍,大師兄也不喊他,就是坐在院裡的石桌旁。程笑希走過去坐到邊上,大師兄就這樣看着他,用程笑希能想象出的最溫柔的眼神。
再醒來的時候程笑希也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隻知道他昨晚上練完劍剛換的褲子又要洗了。
原本程笑希覺得日子就會一直安穩的過下去,餘生許多年他都會留在門派裡,在山上和大師兄一起過着不夠豐富多彩卻也不單調乏味的日子,如此歲歲年年。
但到了程笑希十八歲那一年,平靜的生活終是被打破了。
後來每當程笑希想起這件事時,他都覺得自己的嘴賤得很。
那天晚上師姐帶了些新鮮點心回來,都是平時吃不到的好東西,程笑希心裡惦記着他大師兄,就急急忙忙跑到楊磊院裡想喊他一起。
不過楊磊人沒在,程笑希就直接進房裡去找了,很快他就發現了楊磊似乎正在沐浴。帶着幾分刻意僞裝成無意的心思,程笑希直接推門闖了進去。楊磊剛從浴桶裡站起身來,正背對着他。
“什麼事這麼着急?也不知道先敲過門。”楊磊嘴上的語氣有些不虞,連擦幹都來不及就把裡衣給穿上了。
但就那麼一眼,程笑希就發現了楊磊的背後似乎有個暗紅色的紋樣,那是什麼花紋?雖然他原本想看的就不是這些東西,卻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大師兄有關的事,他非得知道不成。
“大師兄……那個,你、你背後……”程笑希等着楊磊出來後才打着磕絆問,感覺自己幾次都險些咬着舌頭。
楊磊連看都沒看他,就回了一句:“你看錯了。”程笑希便覺得楊磊今天心情看起來格外不好。
從楊磊這兒得不到答案,那就隻能找别人問了。程笑希等回了自己屋裡就馬上提筆把記憶中的紋樣畫了下來,大半夜就跑去師姐屋外敲門,把師姐擾得沒清靜。
前一秒師姐的眼神看着還滿是嗔怪,等看見程笑希手裡那張用朱砂紅畫的紋樣,神色倒是立馬就嚴肅了起來,“你……你上哪裡看見的?”
“啊?我……我在書上看的。”不知怎的,程笑希被師姐的氣勢吓得不敢說實話。
“不可能,這東西絕不可能在書上有記載,你到底是在哪兒看的?”師姐蹙眉的樣子第一次讓程笑希真實地感覺到了恐懼,到底是什麼讓師姐如此嚴肅?楊磊的背後到底是什麼東西?程笑希不敢說,隻知道半張着嘴搖頭。
“你要再不說,我叫你大師兄來問你。”
“别……師姐,我就是在大師兄身上看到的。”
師姐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程笑希看着她的背影,覺得氣氛沉默得可怕,他從來沒有見過師姐展現出這副樣子,就好像他做錯了什麼大事似的。
師姐回頭看了他一眼,說:“沒事,你好好跟大師兄在門派裡待着,我有急事今晚就不歇在門裡了。”
程笑希有些害怕,怕得他連大師兄的面都不敢見了,自己一個人躲回了房間裡,前半夜都沒睡着,再醒來的時候甚至都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他出了門,發現師姐已經回來了,已經幾年沒見的師父也回來了,外帶幾個程笑希沒見過的人,他們手握着各式各樣的武器,面色無不凝重。
而正與這些人對峙的人正是他的大師兄——楊磊。
“你在門派裡卧底這麼多年……為了什麼?你們當年害瓊山派害得還不夠嗎!”段滄流怒吼着,他的額頭上暴出了青筋,目眦欲裂。
楊磊垂着頭,握劍的手在顫抖,“師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當我傻嗎!那個紋樣……我這輩子都忘不掉,那可是冥府的徽記!”那是無數次出現在段滄流的夢魇裡的東西,朱砂會流成鮮血,從他的師父、師兄和師姐的身體裡流出來,浸染了整個世界。
一句話,如同山崩地裂,山石正不斷向他滾落一般把程笑希砸了個七葷八素。
像是襯托此情此景,先前晴空萬裡的天氣瞬息間被陰雲籠罩,白光撕裂天幕,雷聲震耳欲聾。想必不消片刻就會有大雨傾盆而下,這雨是為了什麼而來?是為了洗刷掉什麼東西,還是為了涼透一個人的心呢?
“師父,我遇見你之前連家都沒有,是您把我帶回門派的啊……”淅淅瀝瀝落下的小雨順着楊磊的額角滑落,他的眼眶也變得紅紅的,程笑希從來沒見過,大師兄是哭了嗎?
“我不管你是什麼理由……故意的也好,沒理由也罷!”段滄流咬着牙,提起劍,身邊的武林正派也紛紛拿起了武器作出準備戰鬥的姿态。他們一樣恨着冥府,參與過當年那場戰役的門派沒有人不恨冥府!
每個人都是從殘酷的戰役裡僥幸活下來的人,每個人都失去了無數與自己相伴半生的同門。那些血色的回憶都與冥府牽連在一起,隻要聽到這個名字,他們就無法再冷靜下去。
段滄流一字一頓地說:“今天,你不再是我瓊山派的人了。而你,也别想活着離開這裡。”
暴雨傾盆而下,程笑希感覺自己被那豆大的雨滴砸得疼。他眼看着那一群人朝着楊磊一個人沖了過去,可是為什麼?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那是他的大師兄啊……把他撿回來,把他從小帶到大的大師兄啊!大師兄能和冥府有什麼關系?他平時基本連門派的大門都不出,難得買個東西都是托程笑希去的。
楊磊無心戰鬥,他也許還想要解釋,但師父看向他那種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的眼神讓他不知道再說些什麼,語言是如此蒼白。他知道師父有多恨冥府,瓊山派就是被冥府一手毀掉的,他也知道自己背後有個奇怪的東西,以前沒有發現過,隻有在他用熱水沐浴的時候那一片會格外的熱。
原來就是因為他是冥府的人嗎……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出身哪裡,他隻知道自己幼時輾轉流浪過多少個街頭。
憑什麼呢?憑什麼冥府犯下的錯要落在他頭上?憑什麼是他要經曆這些!
程笑希也沖着人群沖了過去,他沖到楊磊身前,攔在楊磊和其餘人中間,“師父!大師兄他什麼都沒做過!他沒有做過錯事!您怎麼能這樣對他!”
“把他帶走!”段滄流一聲令下,師姐就上來和其餘幾個外門弟子上了制住了程笑希,師姐說:“這不是你能管的事,和師姐回去吧。”
“我不!我不能回去!”程笑希還是揮舞着雙臂想要掙紮,但是他一個人哪裡對抗過四個人的力量,更何況裡面還有修為比他要高不少的師姐。
程笑希不知道自己是流了那麼多的眼淚還是雨下得太大,他幾乎滿臉都是流不盡的水。随着那群人和楊磊的身影越來越遠,程笑希的掙紮漸漸微弱,幾個人就不再鉗制他。而程笑希并沒有死心,他等得就是這一刻,一個屏氣凝神,程笑希再次沖了上去。
楊磊被那些算得上長輩的人逼到了懸崖邊上,師父叫來的人都是參與過當年那場戰役的其他門派的人,他根本毫無勝算。
雨水把他打得渾身都濕透了,但身上那些深淺不一的傷口才是他更狼狽的地方。外袍早就快碎成破布了,頭發濕漉漉地粘在臉上,和血混在一起讓他什麼都看不清,唯獨能感受到師父恨毒了的目光,幾乎要把他穿透了。
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着他呢?被逼到絕境的人是他才對。
身後就是萬丈懸崖,楊磊扭頭看了一眼,果然根本一眼望不見底。他又轉回去頭去看了看師父,想起自己剛被帶回瓊山派的時候,以為自己終于有了個家。
原來過了這麼多年,其實什麼都沒變嘛……楊磊自嘲地笑了起來。
“師父,其實……我也隻是想要一個能回去的地方罷了。”
語畢,他放松了身體向後仰躺下去,感受着狂風的擁抱,不消片刻就會落到崖底摔得粉身碎骨。
在最後一刻程笑希追了上來,他哭喊着攀到崖邊的身影楊磊也看見了,隻是他沒有什麼機會再對程笑希說幾句話。傷了翅膀的雛鳥在愈合之後還能回歸于天際,可他沒有翅膀,隻能沉進泥地裡。
過往他那麼想要力量,就是因為想要在自己變得強大之後就可以手握住重要的東西。可他甚至還不如那隻幼鳥,即使日複一日地練劍,到頭來還是如此弱小。
在目睹了楊磊墜崖之後,程笑希就昏了過去。
他昏迷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夢。盛夏的夢,芬芳馥郁的夢,沁人心脾的夢,涼爽的夢,斑駁的扭曲的光怪陸離的夢,還有電閃雷鳴的夢,以及槐花蜜味道的夢。
不久前他過生辰的時候楊磊送了他三罐自己釀的槐花蜜,楊磊每年都會送他生辰禮物,雖然都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但總是有心意的。程笑希又愛吃甜的,又喜歡小院裡的槐花,楊磊就想到了這麼個好禮物。
程笑希愛不釋手,又想到再過不了多久就是七夕了,師姐肯定是和情郎過,山上一般也就隻有他和大師兄兩個人。楊磊一向不愛過節,沒那個習慣,但隻要程笑希想過的話也願意陪陪他。
雖然他們兩個過七夕當真不倫不類,但程笑希還是想诓楊磊陪他過,隻要楊磊還當他是孩子,他就可以一直裝傻下去。
不光這個七夕,程笑希還想讓和楊磊一起過許多節日,過許多個生辰,朝朝暮暮,歲歲年年。
可是就這麼突如其來的,程笑希發現,往後餘生,再也沒有楊磊陪着他了,他隻有自己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