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希,該吃飯了。”擺着一張冷臉的青年把兩盤還散發着熱氣的炒菜放在餐桌上,三兩步就走到了卧室的窗台邊。
青年口中的程笑希正坐在那不算寬敞的小平台上,抱着膝蓋蜷縮着,歪頭看向外面。厚厚的劉海與圓框眼鏡遮擋住他的眉眼,即使被人喊了名字也不為所動,像是一座石像,永遠在眺望着迷蒙空茫的遠方。
程笑希當然聽見了那句話,他隻是不想理會那個人——那個莫名其妙地由組織安排來照顧他的人。
青年的名字是楊磊,和程笑希一樣,都是塔的退役人員。程笑希退役的原因是他在失去和自己結合的哨兵時精神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幾乎失去了所有向導具備的能力,如今他已經連自己的精神體都看不見了。
而楊磊,程笑希聽說對方是在戰場上受了重傷,無法繼續戰鬥,其餘的詳細情況他一概不了解,他沒那麼多心思去了解。
程笑希的心裡隻有那個永遠離開了他的哨兵,那是他的愛人,是他纏綿的噩夢,是他難以觸及的往昔。
他其實遺忘了很多東西,他甚至已經想不起愛人的面貌與名字。每天都是一個同樣模糊不清的身影出現在他的夢裡,像蒙着一層霧氣的毛玻璃,但是那種熟悉感在記憶消失後都無法被剔除地根種在他的體内,讓他在夢中總是像一個快要溺死的落水者,無數次伸手抓向那唯一的浮木,最終發現觸不可及。
程笑希說不上來這到底算不算噩夢,他總是驚醒,發現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無能為力的情緒仍然殘留在他的心中。他很讨厭這種感覺,但同時他隻有在夢裡才能接觸到那個對他最重要的人,讓他在如海水的痛苦中尋求到一把砂礫般的慰藉。
在夢中的接觸是程笑希已經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可惜他無法永遠活在夢裡,一旦驚醒後他就往往難以入睡。
在被塔強制安排退役後,程笑希的生活變得無所事事,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或者說,他完全不想再去做些什麼。他每天隻想坐在窗邊看向外面,覺得自己像是一縷幽魂,或是行屍走肉,帶着無法彌補的殘缺苟活于世。
程笑希想,他的愛人一定是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他過去一定在乎這個人勝過于在乎自己。
不然他怎麼會像是丢失了心髒一樣覺得自己的體内空蕩蕩的?他是一個被掏空了棉花的布娃娃,隻剩下幹癟的絨皮。那個離開的人帶走了他的生存意義,他就這樣一無所有的被遺落在了世界上。
……好無趣。
窗外其實沒有任何東西,他低頭向下看,隻能看到遮擋住一切的肮髒霧霾,就像他每次試圖回憶自己的愛人時擋在眼前的陰翳,讓他難以遏制地感到煩躁。
可就是這樣他才愈發忍不住去看,幻想着自己能透過霧霾看到後面的東西,對愛人的思念被寄托在了更加飄渺的地方。他永遠都看不清,亦永遠無法停止。
程笑希就這樣抱着膝蓋出了許久的神,楊磊也已經習慣了第一次一定是叫不動他的,想要把程笑希喊去吃飯總是要叫個三四次才行。
今天楊磊已經進來第五次了,程笑希才無法忍受地離開了狹窄的窗台,從卧室到餐廳的幾步路都走得十分拖沓。他用自己在生活中一切的不配合作為對楊磊的抗拒,迫切地希望着楊磊能從他的生活中消失。
說到底,程笑希都不明白組織為什麼要安排一個哨兵來照顧他,他确實已經是個沒有向導能力的普通人了,但他仍然是有手有腳的正常人啊?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還不至于離了他人的照顧就活不下去。
如果是說那個受過傷的哨兵需要照顧,也該是去找個合格的向導吧,找他做什麼?他可沒有安撫哨兵的能力。
抛開這些客觀因素以外,程笑希看楊磊一樣十分不爽。
他覺得楊磊與他的相處模式有些過于熟稔了,就好像他們曾經生活在一起很久似的。楊磊每天都會為他做好一日三餐,讓他每天都吃上不重樣的水果,負責了家裡的一切清潔衛生工作,如果把程笑希也算做家裡的一個物件的話,楊磊肯定會無比自然地把程笑希放在浴缸裡給他洗澡。
“家”……程笑希又開始品味這個字,楊磊好像真的把他們兩個視為一家人。就是這一點讓程笑希感到萬分的痛苦與抗拒,楊磊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這個陌生人正在試圖滲入他的生活,編織出一張讓他逃不出去的巨網,他被困在這裡,偶爾會産生楊磊更像是他的家人或是愛人的錯覺。于是程笑希被自己的念頭激發出了火山噴發般的恐慌,他不能讓陌生人擠占掉他的愛人在他生命中應有的位置。
他是不可以接受楊磊繼續留在他的身邊的,為什麼楊磊不能更識相一些呢?
程笑希想要逃跑,想要把一切撕碎,想要抛棄沉重的軀體讓自己的靈魂獲得解脫,想要去找自己最在乎的愛人,想要發問,想要回到過去,想把他不受自己控制的生活踩在腳底,想要變成一灘爛泥。
他到底能做些什麼呢?
不知道,沒人知道。程笑希不情願地坐在了餐桌邊上,看着楊磊精心準備的三菜一湯,楊磊的手藝很好,不但會做程笑希愛吃的,還能把程笑希原本不吃的做到讓他願意下口。
今天有兩個菜都是程笑希以前沒吃過的,他盯着桌子開始思考,以前他的愛人會給他做飯嗎?那時候他最愛吃的是什麼?失憶會導緻他自己的口味發生更改嗎?如果不會的話,那他原本的口味還是屬于他的愛人最了解的樣子。
可是如果他被楊磊一點點地改變下去,他會不會面目全非,從此與自己的愛人離得愈發遙遠呢?
他不能這樣做,程笑希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又體會到楊磊好似在滲入他的生活的糟糕感了,心裡蔓延起的煩躁讓程笑希産生了強烈的想去做些什麼的意願。他垂在桌下的兩隻手一直都在顫抖,像高壓鍋的蓋子快要壓不住下面沸騰的蒸汽。
“怎麼還不吃,我剛剛已經熱過一次了,再不吃就涼了。”楊磊見程笑希一直坐着不動,便自己下手想要往程笑希的碗裡夾菜,結果那菜還沒落下,楊磊手中的筷子已經被程笑希拍到了一邊兒,一齊飛了出去。
程笑希的動作過于突然,楊磊自然沒有料想到,筷子就輕易地脫手了,一路飛到了牆邊,磕在牆上後又落地發出一聲脆響,是瓷磚在抱怨着這飛來橫禍。
可能那股煩躁感完全沒有要散去的征兆,程笑希隻覺得有蟲子在自己的筋肉裡爬來爬去,讓他哪裡都不安生,一定想要去做些什麼。
他幹脆一把掀起了楊磊上周剛換上的嶄新的碎花桌布,桌上的所有東西都飛向空中,而又墜落。各種各樣的聲音前後交錯着響起,就像懵懂無知的孩童在胡亂拍打鋼琴上的按鍵,最後譜出了一首極具荒誕意味的交響樂。
這不是程笑希第一次突發的情緒失控了,楊磊認為自己應該習慣,他可以容忍程笑希在敏感脆弱的情況下出現無法自控的情況。
可當他擡眸看過去,接觸到了程笑希抵觸又帶着毫不掩飾的厭惡的目光,楊磊覺得——自己怕是永遠也無法習慣。
他才是那個更想發問的人,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受到了驚吓的北極狼在楊磊的周圍來回踱步,作為楊磊的精神體,北極狼自然能感受到主人心中翻湧的心緒,如同壓抑着未能爆發的火山。它走到程笑希的旁邊想要去咬他的衣袖,可是程笑希根本看不見精神體的存在,他轉身回到了卧室,重重關上了門。
楊磊蹲下身去,撿起了一枚落在地上的碎瓷片,他神情恍惚地将手握緊了,尖角刺入肌膚,紅色血液順着手掌的輪廓流到了突出的腕骨,接着再滴落到地面上。
作為一個擁有遠超于常人的感官的哨兵,剛剛所發生的一切都足以刺激到他的精神,楊磊能明确的感覺到自己的情緒有些不穩定,也許他一會兒需要去臨近的醫院裡進行一次精神梳理。
程笑希的邏輯是對的,楊磊這個哨兵根本沒有照顧一個失去向導能力的普通人的理由,這一切不過都是楊磊強求來的。
隻是程笑希所不知道的是,他一直在緬懷思念的愛人本就是這個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的人。
他的愛人根本就沒有死。
在不到半年前,楊磊獨自受塔的命令外出執行任務,他在因感知過載而精神失控的情況下強制切斷了自己與程笑希的精神鍊接。遠在塔内的程笑希将其視為了楊磊因執行任務而犧牲的信号,強行切斷的鍊接對于他的精神同樣具有無比強烈的沖擊力。
在精神受創與情感上的劇烈悲痛的雙重作用下,程笑希陷入了一場持續了十幾天的昏迷。
當時同楊磊一隊的後援人員中的向導對楊磊進行了一些基礎的安撫,楊磊畢竟是曾和更為強大的向導結合過的哨兵,其他人給予不了他更多的幫助,他們能做的隻有把楊磊帶回塔内去尋求更強大的向導。
事情就是在這時進入了無法挽回的走向。
楊磊能醒過來算得上是一個奇迹,他在醒來後才知道程笑希受自己的影響仍然在昏迷不醒的狀态。接着楊磊就固執地要守在程笑希的身邊,他的北極狼同他一起。并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的北極狼隻會焦急打轉,用頭去拱那個躺在病床上的人的胳膊,甚至還總是試圖伸舌頭去舔程笑希的臉頰。
北極狼的主人坐在床邊,眼神總是空洞而渙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昏迷中的程笑希一直在做同一個夢,他的精神圖景本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他在森林的深處坐擁一間屬于他和他的愛人的小木屋,木屋的周邊都種滿了他喜歡的鮮花。北極狼會把小小的垂耳兔頂在頭上,每天趴在院子裡曬太陽。
可是一場雷雨打破了這片森林的安甯,雷光刺痛了人的雙眼,随即像萬千利劍般從天上落下。程笑希呆愣地看向天空,他意識到這大概不是一場雨,海水入侵了他的森林,從森林邊界向着他身處的小木屋沖刷而來。
垂耳兔在他的懷中打着顫,北極狼不知在何時失去了蹤影。洶湧的海水讓程笑希想不出任何其他的東西,他的心裡隻剩下了一個念頭——好絕望。而且……有些寂寞。
……原本這裡,應該還有一個人在陪伴他的。
可這個人……是誰?
在整個世界都于海水中崩塌後,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黑暗,森林化作細碎的光點消散。程笑希終于睜開了雙眼,迎接他的是屬于病房天花闆上的頂燈的刺目白光。
他因此眯起了眼睛,眼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理反應而續起了淚水,豆大的淚珠就這樣順着臉頰向兩側滾落。
“程笑希……程笑希,你醒了。”
誰……誰在叫他?程笑希緩緩側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眼底布滿青黑的憔悴男人,下巴上是看起來有些日子沒刮的胡茬。眉眼間藏着濃郁的擔憂與關心,這是和他很熟悉的人嗎?可是……他為什麼想不起眼前這個人是誰呢?
“我們……認識嗎?”
楊磊大概無法用有限的詞彙形容自己在看見程笑希睜開雙眼那一瞬間的欣喜,同時,他也無法用任何語言表述程笑希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對他造成的打擊。
人的血液的溫度真的可以降到冰點以下嗎?楊磊不知道,他隻能用如此單薄的語句去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感受。體内的血液頃刻間凝固,脆弱的血管将要被低溫凍得存存開裂,而他會因此走向死亡。
楊磊覺得自己的手大概在無法自控的顫抖,身邊的北極狼在感受到他的情緒後壓着嗓子發出一陣低鳴。他現在會是什麼表情?會看起來難堪可怖嗎?會吓到眼前的程笑希嗎?他張了張口,嗓子好像也被冰凍的血管塞住了,居然發不出一絲聲響。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第一天學會說話,才會在張開嘴後先是發出了幾個不成字句的怪異音節。
楊磊想說的話有很多很多,比如程笑希怎麼會不認得他是誰?程笑希怎麼可以忘了他呢?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誰可以回答他的問題?
後來發生的事是具體細節楊磊也已經記不清了,他隻能回想起程笑希害怕得瑟縮成一團,最清晰的部分就是那對倒映出他的影子卻飽含驚恐的眼睛。毫無血色的嘴唇翕張開合,顫抖着說:“我不認識你,我的愛人……他、他已經死了啊?”
趕來的醫生把楊磊帶離了病房,程笑希再一次因受到刺激而陷入昏迷。同樣的事情發生了兩次,在第二次之後醫生就在楊磊面前拿出了最強硬的态度,讓他不要在程笑希面前說出同樣的話了,那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楊磊覺得很荒唐,程笑希失憶了,但他明明記得自己有一個愛人,卻認不出那就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程笑希在醫院住了很久,在他第三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再次忘記了楊磊這個人,連同之前受過的刺激也一齊忘記了。直到出院的時候,他得到了組織安排一個退役哨兵照顧他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