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破那日的雪,在顧子衿鬓角落了七年。
他蜷居巴陵水驿的第七個寒夜,舷窗外忽有嬰啼刺破江霧。老船娘抱來棄嬰時,襁褓裡滑落半枚螭紋玉珏——與他頸間懸着的殘佩嚴絲合縫。
“冤孽……"顧子衿以指腹描摹嬰孩眉間朱砂痣,恍見太極殿上雲晅批閱奏折時,那粒随燭火明滅的小痣。江風卷着殘雪撲進艙内,他倏然縮手,嬰孩卻攥住他食指咯咯直笑。
自此竹筏上多了個總角小兒。顧子衿教他讀《鹽鐵論》,他卻偏喜攀桅觀星;教他習衛夫人簪花體,他總在"民"字最後一捺添個墨點。直到某日小兒指着《井田制》圖問:"父親畫的格子,怎和汀州的地一個樣?"顧子衿才驚覺,這稚子竟記得三年前途經汀州所見——阡陌縱橫如棋局,佃農白骨填溝壑。
是年秋,他們泊船鄱陽。恰逢豪強圈地,縣令将抗稅農人吊在城門示衆。血順着"天下公田"的石碑淌進顧子衿酒盞,他醉中揮劍刻舟,劍鋒卻在"公"字上崩了刃。明月奴忽道:"父親昨夜夢呓,喊了七聲陛下。”
顧子衿擲劍入江。月光在碎瓯裡漾開漣漪,仿佛自己與雲晅的魚傳尺素,一筆一捺寫盡天下為公。
三更時起了山火,燒紅半邊江天。顧子衿背着熟睡的明月奴登岸,見焦土中爬出個十歲女童,懷中緊抱半冊《井田令》。她将殘冊遞給他時,掌心皮肉與紙頁粘連:“官爺說,朝廷讓燒的……”
顧子衿忽覺喉間腥甜。七年來刻意遺忘的往事翻湧——雲晅屠戮世家那夜,也曾這般焚盡顧氏百年藏書。可眼前稚童眸中的火,與那人在廷尉獄中看他的眼神何其相似:"若卿,朕能給的,隻有這個血流漂杵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