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根是她身上的校服。
餘柏低頭看着自己身上麻袋一樣的校服,第一次因為穿上這身熱淚盈眶。找了半天能顯示她身份的隻有胸口上别着一隻塑料的名牌,三年7班,餘柏。
她想要順藤摸瓜繼續回想自己的身份,卻好像在和自己腦子裡的事件捉迷藏。可她越心急,越難以捉住記憶的尾巴。
黑絲大叔繞場飛了一圈又一圈,仍舊保持着迷人的笑容弧度。小醜們打開了圍欄跳着滑稽的步伐拍着手走進了觀衆席,所有人都被這歡樂的氛圍感染,站起來随着音樂扭動,跟着小醜們大笑、鼓掌。
仍舊坐着皺眉苦想的餘柏就成了歡樂海洋裡一塊沉默的礁石,狂歡節奏裡一個走闆的音符,一個人群裡的異類。
汗珠從她額頭沁出、滑過臉頰、懸在餘柏的下巴尖上,搖搖欲墜。
就在她走神的一霎那,世界突然間安靜下來。視野裡出現了一雙沾了層浮塵的舊皮鞋,亮面皮革的鞋因為不停活動已經布滿磨損和折痕,甚至在他停在餘柏面前時,怪異的舞步仍未停止。
餘柏擡起了頭,汗珠随着她的動作終于落到了地上,摔成四分五裂的許多瓣,微弱的碎裂聲音在這片寂靜中清晰可聞。
小醜用怪異的姿勢彎下腰來湊到餘柏面前,一張畫了濃重油彩的面具瞬間占據了她幾乎整個視野,如此近的距離讓她都能看得清油彩由于面具後面的人那過于豐富的表情皲裂成一塊塊的陸地,又在下一個表情裡被擠壓成連綿的山脈。
餘柏在緊張時實在無力控制自己的嘴,吐槽一句接一句地從胃裡往外湧,比如此時,在如此詭異的氛圍下,她點評道:“那個,你有點卡粉了,下次換個質量好點的粉底。”
小醜無動于衷,隻是眼也不眨地盯着她,肩膀上的猴子吱吱叫着從小醜的左肩竄到右肩,又竄回來。
餘柏意識到那股令她感到不适的灼熱目光不是來自小醜,至少不完全來自小醜。
她艱難地扭頭,空氣仿佛都變成了瀝青,灼熱地黏在她身上,動彈不得。
全場的注意力都彙聚到了此處,小醜們都停止了表演,圓形場地裡的動物表演都停了下來,或大或小或渾濁或清澈的眼睛都和小醜一樣緊盯着她。觀衆齊刷刷地扭頭,坐在她前面的觀衆甚至頭扭了180度轉過來。
天上拽着彩帶繞圈飛的粉浴袍也停了下來,在慣性作用下鐘擺一樣輕輕繞着小圈,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垂着眼睫頗有些神像俯視人間的悲憫意味。
小醜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餘柏,舉起手臂在頭上拍了兩下,猴子順着他的軀體飛快地爬下來接住了掉下來的手杖。剩下三隻爪子中慌亂中抱緊小醜的腿,想了想又換用後爪扣着小醜馬靴邊緣站起來,前爪仍不肯放開那根手杖,有樣學樣地拍了兩下。
全場的觀衆和小醜在聲音落下後立刻整齊劃一地拍了兩下手,然後接着靜默地注視着餘柏。
餘柏還抱着最後一絲幻想,期待能像做過的所有噩夢那樣,突然抽搐打斷不合理的夢境,自己被強制彈出,一睜眼就能看到熟悉的天花闆。
一切都是那麼井然有序,沒有太多超過她計劃範圍的事情要處理。
但她沒有被夢境彈出,衆人目光組成的網越收越緊。瀝青從網的空隙漫進來,黏稠、灼熱,緊緊貼着她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刻都在灼燒。餘柏額頭上布滿了汗水,空氣已經稀薄到無力支撐她下一次呼吸了。
她舉起手,認輸一樣輕擊兩下。
像是短暫的暫停後被按下了播放鍵,音樂和鼎沸的人聲重新響起,突兀地接起上一段,氣氛仿佛沒有過這段插曲一般熱烈。
粘滞感迅速退去,手腳發軟的餘柏失去了支撐,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大量新鮮空氣一股腦湧入她的肺裡,嗆得她忍不住扶着座位咳嗽起來。
小醜俯視着頗有些狼狽的餘柏,刻意畫大的紅色嘴唇讓他臉上職業化的笑容顯得越發誇張,因為表情幅度大過了标準的小醜笑容,幹掉的油彩在擠壓中掉下些紅紅白白的粉末,竟然顯出了幾分面具下真實的高興。
周遭太過吵鬧,餘柏隻能看到小醜誇張的口型慢動作一樣張張合合,對她說:Good girl,不要違反規則。
“嘭”地一聲,馬戲團的屋頂變成了無數閃亮的彩帶炸開落下,群鴉擠擠挨挨地從馬戲團後台飛出,沖向更高的天空,黑色的羽毛落下,像一場暴雨。
小醜們的笑聲更加癫狂,人群尖叫着大笑着向天空伸出手、蹦蹦跳跳去搶彩帶和羽毛。馬戲團炸開時餘柏還沒從地上站起,隻能雙手護頭,蜷縮起來防止亢奮的人群踩踏到自己身上。
她全身心預備着對抗即将到來的踩踏,沒有注意到一根彩帶飄落在了她的左手腕上,輕輕柔柔繞成了一個圈,然後一閃,隐沒在她腕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