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易轉過身,發現是店裡的一個老人在拍他的肩。
還有幾個老人與中年人坐在他身後,目光都向柳易望來。
柳易有點不懂他們的目光,那是期待?困惑?悲傷?還是某種更複雜的情感——
當老人張口,他聞到了那股氣味,那是行将就木的生命身上散發出的死氣,那是腐朽的氣息:“小朋友,聽我老頭一句勸,關于這裡的事,你們不要繼續查下去了。”
“查?查什麼?”柳易眨眨眼睛,裝傻。
他擁有一雙偏大的圓眼睛,面龐稍微有點娃娃臉,比真實年齡看上去要年輕,也會顯得十分單純。
然而老頭搖了搖頭:“你們在查什麼,你們自己心裡知道。真的,聽我一句勸,不要查了,這是為你們好,反正你們和我們不一樣,你們不需要這裡……”
柳易的笑容微微僵硬。
這還是他第一次騙人沒騙到。
明明之前每一次都很好用的,隻要他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露出一副天真的、無辜的、單純的表情來,沒人能發現他到底在想什麼,又隐瞞了什麼。
不對,異類的事,怎麼能叫騙呢?隻不過是融入人類社會的必要程序罷了。
沈平瀾雖沒有懷疑他表現出來的性格,但還是本能地懷疑他,察覺到了他身上的某種違和之處,關于這件事柳易也沒辦法,難道說命中注定的老公就是會對自己的配偶如此敏銳?
事已至此,他笑了笑,不再裝傻,而是擡眼環顧了一圈店内。
店裡的人們不知從何時起,都看向了他。
那股老人的氣味飄散了出來。它一直存在,它存在在這家店裡,存在于每一家連禾堂的店裡,它與連禾堂保健品——那種三無小糖水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後者有點甜膩,使得整個房子裡的空氣仿佛也黏膩了起來,老人們瀕臨消亡的氣味就沿着這種黏膩的通道蜿蜒爬行,好像一直在期待着什麼、尋找着什麼。
在這種混合的淺淡的氣味裡,因為缺乏光照而略顯昏暗的店深處,一張張布滿褶皺與老人斑的臉龐正對着柳易。
每一顆漆黑的眼珠都映照出青年白皙而年輕的身體,那是與他們不一樣的存在。
柳易輕笑了聲,低聲對他們說道:“你們很不願意讓外來者進入你們的‘樂土’嗎?那個隻存在于黃昏、隻存在于過去的樂土?”
這是他第一次将這個詞彙以近乎公之于衆的方式說出來。
他的聽衆們沉默了片刻,然後一個之前告訴過他自己不清楚賓館老闆去向的老人冷冷開口道:“這裡有很多人,包括我,人生中的一切都差不多被毀了,我們唯一能去的地方隻有‘樂土’了,我們隻能去那裡,我們也一定會到達那裡。”
“那裡……有你們的生活被毀之前的一切嗎?”柳易微微眯起雙眼。
“活來,死去,死去了,又活來……樂土裡,有老城的所有。”那個勸他不要繼續追查下去的老人出聲道,他臉上的皺紋都緊縮在了一起,看不清他的眼神。
“那裡隻适合我們這樣的人,像你這樣的人進去了,隻會看到十六重苦刑深獄,而不是樂園樂土,你會被那個地方活活吞噬。”
“十六重苦刑”是一種在全世界廣泛傳播的民間說法,被認為是罪孽深重者将在死後堕去的深邃監獄,既是監獄本身,也是一種刑罰。不同的人生将在此地編織成不同的苦刑繪卷,接着死去的生靈就要按照繪卷上的順序,循環體驗十六種刑罰,直至罪孽全部被洗清。
柳易對這種東西分毫不怕,他也知曉這些人畏懼的、又趨之若鹜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那是一個怪物,是一個怪異,而且是一個相當年輕的怪異。
哥哥曾被災難的氣息吸引到此,對這個怪異進行了一系列觀察記錄。
昨晚處理完白鴿教會的事,他對自己說過:“這個怪異,吞食了老城區的所有生命,但是,正因它存在,有些人死後,依然未被遺忘。”
違背規則才能看到的幽魂,是當年慘死火場的生命,這也是為什麼老城區的有些人明知此事并非好事,依然一遍遍地念誦黃昏,亡魂在他們眼中隻是思念的親人。
而那些穿梭于大街小巷、融入尋常人生活的幻影,則是在怪異誕生之後,陸續在老城區地界上死去的人。
他們也被怪異留了下來,在死後循着怪異的意志生活,成為怪異延展在身體外的“活觸角”。
老城區的人們知道這些事,他們既畏懼,又不可避免地對此産生渴求,因為在這裡生與死的界限被模糊了。
柳易能理解他們的想法,但這與他打算毀滅白鴿教會、找到他們用于制造哥哥仿造品的原料并不沖突,于是他沉思了一會兒,下意識啃了啃大拇指指甲。
他身上剛才那種陰郁的氣質随着這一動作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樂觀、單純的朝氣。
“好吧,非常感謝你們提供的信息與你們的勸告。”在充斥屋子的微微黏膩的氣味裡,他微笑道。
幾個老人面面相觑:“你不想聽從我們的勸告,是嗎?”
“别管了,天靈早就告誡我們,每一個事物都有自己的運行規律,我們能做的隻是勸說,而不是管束。”這時,店裡頭傳出一個平靜的聲音。
柳易和其他人的目光都聞聲看去。
一個中年婦女站了起來,她穿着十分普通居家的碎花裙,肩上挎着一個包,微胖,臉上顯露出一種超凡脫俗般的沉靜神色。
她環顧一圈周圍,用清晰的聲音道:“我以為你們會發生什麼改變,看來還是老樣子……”
“劉玲玲,我說你一個信天靈的來這裡幹什麼,原來就是要來嘲笑我們的?”
一個老人皺起眉頭,以近乎呵斥的語氣道。
中年女子劉玲玲皺起眉,也毫不客氣地道:“怎麼了,連禾堂成為你們這些魔怔信徒的專屬地點了?我們這些普通人就不能來了?這裡的菜比外面便宜多了,現在這世道誰都不好過,你們還不允許别人來享受實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