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易訝然道：“陳婆？您不是離開老城區了嗎？”

陳婆拾掇了一下手裡零零散散的物品，将一張印着天靈的小畫從衣服内兜拿出來看了幾眼，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她歎息，皺紋擠出了深深的陰影：“天靈警示我，會有大災發生，但是……”

看向遠處那翻騰的火燒雲，她似有深意地道：“但是這也是個機會，樂土破裂，魂鬼四散……”

柳易想到黃昏樂土的規則，很快反應過來：“您是說，樂土與現世間産生了通道，那些被困在樂土的人有機會出來了？”

陳婆看了他一眼：“年輕就是好，腦筋轉得真快——我觀測樂土幾十年了，我想有很大幾率是這樣的。”

不清楚陳婆是何方神聖的戴晟，一時不知道是該詢問柳易這位老妪是誰，還是為這位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老太竟悄然觀察樂土幾十年而震驚。

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先說起了老城區的居民們：“那我們現在應該把被困住的人解救出來？”

柳易有異議，白鴿教會教主手中的羽毛正在逐漸蛻變，如今進度已達到56％。

他想把好不容易清醒的戰鬥力拐去打怪。

然而作為協會的助理他不能這麼說——在他看來，協會還樂得身為異類的他和哥哥去對付那兩隻怪異呢，這樣一來協會說不定能當個“漁翁”。

于是在沈平瀾拍闆準備送勇敢老太去找樂土裡的親人時，柳易什麼也沒說，假裝自己是一株安靜的花草。

黃昏樂土的擴張被哥哥抑制住了，他們此時估計在“商談”着什麼，返程的一路上動靜輕微。

三人帶着陳婆往回走了一段，路上又救了幾個人，殺死了幾隻怪物，這才來到了黃昏與黑夜的分界線。

影影綽綽的人形站立在黃昏的那一面，自後方射來的晚霞将他們的面容浸泡在背光的黑暗裡，看不分明。

柳易聳動鼻子，聞到了一些味道。

連禾堂那些産品藥劑微帶腥甜的香氣，正是從這些人影身上傳過來的。

他帶着陳婆走近了一步，嗅到了甜味之下那若有若無的燒焦氣味。

烤得剛剛好的動物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因為那代表了食物；而火燒過頭後香氣就會轉變為焦糊味，聞上去令人厭惡，放進嘴裡也感到苦楚，因為人體知道那是死亡與痛苦。

陳婆像是毫無所覺，站在分界線處扯着嗓子看了一句：“媽，你在嗎？”

柳易正驚訝于陳婆要找的是她的母親而非之前見過的那個年輕女孩幽魂，一聲顫巍巍的回答自黃昏的人群裡傳出：“在，在……”

在看到走出來的是阮店長時，他更加震驚。

阮店長是陳婆的媽？

從年齡上來看，阮店長确實是他在老城區見過最老的老人了……

這就說得通了——阮店長是火災中心唯一的幸存者，也是連禾堂的老員工，她必定知道一些内幕。陳婆因此得知了許多關于黃昏樂土的情報，也因為樂土利用保健品對家人實施的戕害，改信天靈教的同時，暗中觀察着樂土。

阮店長的身影在晚霞中忽明忽滅，像是老舊的燈泡。她拄着拐杖一步步緩緩走來，被眼皮遮蓋了一半的眼珠裡有光芒閃爍，她口齒不清地說道：

“小long……小long啊！泥來接我了嗎？”

陳婆歎息一聲，伸手将比自己皺紋還多的老母親用力拽出了黃昏的世界——

阮店長明滅不定的身體瞬間落定下來，堅實，且真實。

柳易注意到黃昏裡很多人都在注視這一幕，神色似有所變化。

陳婆拉着老母親的手就往遠離樂土的方向走：“快走了，這裡很危險！”

“等……等，小long……”三個旁觀的人這才辨認出，口齒不清的老太太說的其實是“小蓉”，老人反握住女兒的手，“寶寶、寶寶還在那裡面……”

她所說的“寶寶”，想必就是柳易在陳婆家見過的那個年輕幽魂。

聽到老人一聲聲的念叨，陳婆深深吸了口氣道：“寶寶……她回不來了，她不像你……她……她三十年前就已經被燒死了！”

阮店長愣在了原地。

陳婆像一頭沉默而死犟的驢，拉着母親一點點往遠處走。

沈平瀾望向她們離開的背影，不知這兩位老人接下來将何去何從。

戴晟湊了上來，小聲道：“隊長，老城區受災甚廣……這麼多人，以後有地去嗎？”

沈平瀾簡短安慰道：“玉壺市有救助基金，專門用于幫助她們這樣的人。”

然後他看向前方那越聚越多的人影，揚聲道：“你們都看到了，如果是近期剛剛受到影響進入樂土的，走出來，你們還有回到人世的可能。”

“……”

人群沉默地望着他，半晌後，其中有幾個人邁動了步伐，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緩慢，好像在與心中的某些東西作鬥争。

終于，他們穿越了黃昏與黑夜的分界線，從光芒走到黑暗裡，擁有了更為凝實的身體。

低頭看了看自己堅實的手掌，他們既茫然，又驚愕，可能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回到現世了……也可能是不相信自己對于人世的渴望終究超過了對親人好友的思念，拽着他們離開了終極的樂園。

一個清亮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思緒：“各位，請往那邊走，我們的人會接應你們，保護你們安全撤離這個區域。”

他們擡起頭，愣愣地看了眼笑眯眯的青年，狂喜之色慢了一拍，終于滿溢上臉頰。

邁開步子，他們飛速跑走了。

柳易收回視線，再看向黃昏中時，又看到了熟悉的面龐——

他擡手對賓館老闆打了個招呼：“老闆！你不走嗎？”老闆或許還有機會呢。

“……”暴躁清瘦的小老頭卻隻是默然站在原地，黑瘦的手掌稍稍蜷縮，更用力地握住了另一隻稚嫩的小手。

老人就這麼站在熱烈的夕陽前方，在火災中不幸夭折的女兒擡起頭看向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左臉頰出現一個梨渦。

一老一少與其他的人影站在一起，一動不動。

突然間，那麼多的身影好像在黑暗裡扭曲了形體，不像是人了，而是幹枯的幽魂，困于永不更易的黃昏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