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慣京城氣候,一直在嶺南叔父處怡養天年的老祖母早前聞了風聲,便鬧着要上京見孫兒。俗話說老小老小,曾經英姿飒飒不讓須眉的祖母如今上了年歲,鬧騰起來也絲毫不含糊,叔父忙于軍務脫不得身,隻得加派人手護送祖母上京。顧氏以武傳家,世代精忠衛國,老祖母一輩子見慣了刀光劍影。當年錦臨關一役,祖父所率的顧家軍背腹受敵,是祖母披甲上陣,血濺榴裙,以母家的連弩絕技解了祖父之危,也救了萬千守關将士的身家性命。親證了他泠州軍役的消息,老祖母倒也未橫加阻攔,不然以她的名望聲威,怕是當今聖上也要給上幾分薄面。
人上了年歲,就愛追憶過往。因為前塵漸遠,因為來日無多。老祖母在府中住了十來日,閑來就愛坐在碧梧樹下絮絮地講述顧氏一脈的峥嵘,有時候說着說着又繞回來,顧靖之陪在一邊,也不點破。
十一月初八,顧靖之早早前往兵部職方司,部司朗中謝沛霖早年曾與他父親在薊北共事數年,比他父親還年長幾歲,論起來該喚聲伯父。眼見知天命的人了,因生性耿直,不擅經營,在職方司一呆就是十來年,他倒也安之若素。司裡主事将顧靖之泠州軍役的一應軍籍、文牒辦妥,交由他過目,他一一檢閱無差,才不緊不慢地封裝用印,待印迹風幹,拿在手上掂了掂,“既得賢侄尊一聲伯父,就莫怪老夫倚老賣老說上幾句,你雖身出侯門,卻不比尋常托庇祖蔭的閑散親貴,泠州更不比京城,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既決意要去,可不能半途而廢啊!”
顧靖之鄭重道:“多謝伯父教誨,侄兒理會得!”
“嗯”謝沛霖拍了拍他的肩頭,“即如此,你便盡早動身啟程吧,限二十日内到雲嶺大營報到,若是延誤了期限可莫怪軍法無情。”
“靖之領命!”
子青自昨日始便悶聲不響地窩在房中,因知曉她的性子,顧靖之便想着由她去,待晨起看到整整齊齊碼在條案上的十來件行裝,忍不住笑道:“你當是去遊山玩水嗎?”
子青眼皮都不曾擡,扒拉了四件往他面前一堆。顧靖之随手掂了掂,大概也能猜出内裡是何物件,讓她再精減顯是不能了,便自己動手拿了幾件平常的衣物,又放了幾部兵書,和着幾件随身之物紮成一件。略作思忖,又去外間桌屜中拿了一柄短劍,一并放入行裝中。
子青忽然想起一事,轉頭去顧靖之的書房另捧了個劍匣過來,跟那柄短劍放在一起。顧靖之奇道:“帶它做什麼?” 子青氣鼓鼓的,也不知跟誰置氣,“以備不時之需!”說完一扭頭走了,隻餘兩個小丫頭局促地捧着一應洗漱用具進退不得。
顧靖之也不耐再使喚她們,便自己動手簡單洗漱了下,就去四宜山房向祖母辭行。誰知堪堪到澄心堂,便見母親在堂前陪着祖母,父親則親自點指仆從裝載行李。一問才知老祖母得知他今日啟程,就說原是來看孫兒了,孫兒一走,她也不耐在此長住,便要動身回南。此去嶺南,與泠州雖不同途,倒也能同行十來日的行程,過了塍州便是坦途一片,父親見祖母執意要走,也隻得答應了。
住了這些時日,祖母大多在自己房中用早膳,極少要兒孫立規矩,今日難得祖孫三代圍坐在一起,母親執意親自在旁伺候祖母。祖母口牙尚好,用了一碗銀耳蓮子羹,幾片雲腿,兩塊芙蓉糕,還有一個腐皮什錦餡小包。等祖母用完了早膳,顧靖之先一步候在了車馬旁,一邊與明揚低聲交談着什麼。
未幾,父親虛扶了祖母出來,顧靖之待要伸手攙過,老人家倒還不樂意了,“哪裡就老到這份上了?”
顧靖之抽手抹了下鼻翼,瞅了瞅父親,父子倆默契地凝了笑意,看着老祖母步态穩健踏上馬車。
看着早已比自己高好些的獨子,岑碧君還是免不了一番叮咛。祖母不在意地揮揮手,“顧家的兒郎就該到軍中曆練曆練,常年在此溫柔富貴鄉中,憑他鋼筋鐵骨都軟了。”
顧靖之朝祖母笑了笑,回頭溫言安撫了母親幾句,又望了一眼父親。顧雲陽退開兩步,擡了擡下巴,“去吧!”
顧靖之認蹬上馬,見阿定和子青立在一幹仆從中,阿定兩條眉毛耷拉成八字,嘴唇卻努力向上揚,不像子青丫頭,冷着一張臉,天王老子的面子也不給,可這丫頭飛快地用手背蹭了下臉頰,是落淚了嗎?
這一日,祖孫二人到了平梁。本是西南地界的一座小城,又時近黃昏,顧靖之連找了幾家客棧都人滿為患,想要安置這百來号人馬着實不易。若要連夜趕去州府潼城,侍衛長又說看這天色怕是要遇上寒潮了。正進退兩難之際,顧老夫人探出頭來望了望西北方向,招手對孫兒道:“侍衛長所慮甚是,平梁城東有一座流雲山莊,老莊主當年與你祖父有些淵緣,這些年也有書信往來,不如我們前去叨擾一宿,順便探望下故人。”
顧靖之亦無更好辦法,隻道:“聽憑祖母吩咐。”
流雲山莊倚建在一座山坡上,放眼望去占地足有十來頃,站在莊前能清楚地看到上、中、下三院高聳的院牆。莊前巨大條石砌成的拱形門洞下,兩扇銅釘密布的莊門沉沉地緊閉着。
顧靖之持了祖母親書的拜帖,拉動碩大的黃銅手柄,隔着莊門聽到裡面作響的鈴聲。持身靜待時,忽聽身側門牆上傳來石條移動的‘軋軋’聲,不覺退開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