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夫人短暫的迷糊之後,混沌的眼中便現出驚喜的光芒,掙紮着坐起了身,靠坐在床頭。
母親比蘇決記憶中更加蒼老憔悴,皮膚蠟黃暗沉,眼周全是細紋,刻滿風霜,鬓中發絲斑白,看起來就和個普通農婦無異。
她病中憔悴,雙目無神,眼窩深陷,瘦得令人心驚。
蘇決走上前去,一靠近她身邊,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藥草味,苦澀嗆鼻。
“媽!”
蘇決喚了一聲母親,眼淚滾滾而落。
這一聲呼喚,橫跨時空,道盡了這十來年骨肉分離的滄桑與悲苦,蘇決好想伏在她床頭大哭一場。
他離開家太久,寄人籬下,無依無靠,幾乎都忘了,他還有親人,還有一個家。
将軍夫人仔仔細細打量着他,從上到下,從頭到腳,百感交集,眼中泛起淚花,緊緊握住他的手,“诶,你已經長大了……完全是大人了!來,快坐下。”
母親往床裡側挪了挪,蘇決在她床沿坐下。
蘇決低頭擦去眼淚,平複了一下情緒,才擔憂地看着母親,哽咽着問,“媽,你是不是病了?”
将軍夫人的目光一刻也沒有從他身上錯開,她認真端詳着蘇決,反複摸着蘇決的手,眼中淚光浮動,“你怎麼這麼瘦?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蘇決聽着母親關切的話語,鼻子一酸,差點又掉下淚來,忙低下頭忍了忍,輕聲說,“沒有,我很好。”
将軍夫人還想多問幾句,突然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蘇決聽得膽戰心驚,手忙腳亂地去拿來桌子上的水壺,給她倒了一杯水。
将軍夫人喝了一口,又偏過頭去,手帕掩着嘴巴,咳喘了個不停。
蘇決看她病重成這樣,擔憂更甚,揪心不已,擡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将軍夫人咳了好一陣,才緩過來,靠在床頭,氣若遊絲,勉強對他一笑,“你坐遠一些,我身上藥味重,别熏到你……之前醫生說是風寒感冒,沒想到拖了大半年,也不見好……本來不該來打擾你,但這麼多年,媽心裡總記挂着你,想着要是好不了了,無論如何,都要見你一面……”
蘇決想起這十年的母子分離,自己在陸家經曆的一切,一時悲苦之極。
他緊咬住牙關,不想讓母親擔憂,忍住情緒,露出堅毅的表情,“媽,你别這樣說,你會好起來的。”
将軍夫人淚眼婆娑地望着他,又抓住他的手,眼中充滿慈愛關切,“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蘇決垂下眼眸,默不作聲,輕輕點了下頭。
将軍夫人忽又埋首低泣起來,更用力地握着他的手,“你不要怪媽……媽也是沒有辦法……”
母親的手枯瘦如柴,掌腹粗糙,是一雙長期勞作的手,再也不是蘇決童年記憶中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婦人。
曾經的她張揚肆意,喜愛穿華貴漂亮的衣裳,時時都打扮得光鮮亮麗,總是笑聲爽朗,誰也不能給她氣受。父親對她呵護備至,百依百順,把她寵得無法無天,以至于孩子都生了三個了,還保持着一股少女般的活潑純粹。
蘇決還記得他們離開蘇家之前,有一次蘇決吵着要去荷塘裡摘蓮蓬。
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後,母親真脫了鞋襪,挽起衣裙,和他一起在池塘淤泥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衣服弄髒了,她也隻是笑。
“媽,我知道的。”蘇決強忍着滿腔的心酸苦楚,柔聲安慰着母親,“媽,你病了這麼久,該去看醫生……我送你去醫院。”
“不、不用。”母親拉着他的手,慌忙拒絕,“不是什麼大病,再過一段時間,應該自己就會好了。”
蘇決看着母親,母親卻有些躲閃地回避着他的視線。
蘇決沒有揭穿母親的窘迫,隻坐在床邊,溫聲細語地陪她說了許久的話。
将軍夫人強撐着病體,絮絮叨叨地問東問西。蘇決報喜不報憂,并沒有提到自己在陸家的困境,隻讓她放心。
将軍夫人和他說了許多話,最後又疲乏地靠在床頭睡去。
蘇決守着母親睡下,替她蓋好被子,才下了樓。
蘇決走出房門,外面午後的陽光慵懶明亮,照在人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舒适感。
院牆外的一片竹林在微風吹動中輕輕搖曳,吱呀作響,竹影橫斜落在院子裡,風搖影動,光影婆娑。
蘇決站在門口,恍惚良久,看到妹妹正在院子裡搭設的竹架前,晾曬柿子。
蘇決離開家時,她還是個兩三歲的嬰孩,剛學會走路,如今她已有十二三歲了,但個子瘦瘦小小,頭發枯黃,看着遠比實際年齡更小。
蘇決悄無聲息走到她身後,喚了一聲她的小名:“樂樂。”
妹妹正在翻動着簸箕裡的柿子。
柿子個頭不大,有些幹癟,有些還帶着黑色的黴斑,一看就是别人不要的殘次品,但紅彤彤的顔色,在陽光的映照下泛着誘人的光澤,引人食欲。
妹妹小心翼翼,拿起每一顆柿子,翻個面又輕輕放下,不停吞咽着口水。
聽到他的呼喚,她才轉過頭,看着蘇決,稚嫩的面孔上泛起局促。
多年不見,她事實上已經不認得他這個哥哥了。
蘇決看着妹妹髒污的小手,身上舊得掉色的衣服,不禁又是一陣心酸。
他已經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母親,來時匆忙,也沒有帶其他禮物。
蘇決掏出手帕,将妹妹帶到院子裡的水槽前,仔仔細細替妹妹洗幹淨手,抿緊唇角,說,“好好照顧媽,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