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汗顔道:“回大人,那是小人看管的一個罪奴。今日是他的沐恩日,小人好心帶他出來,他竟想要出城,這實在不合規矩。可這小子卻是個倔的,任小人軟硬兼施,仍賴在此處不肯挪動半步。”
林安回憶起自己在刑獄典籍中看到的,楚朝分設左右廷獄時,當時那位皇帝對右廷獄中的囚犯下了一道恩旨,每年可以選擇一日由差役看押外出放風,即為沐恩日。這少年顯然就選在了今日重陽。
“不,我沒有要出城,我隻是想去西城門。”少年蓦然開口。
“放肆,大人面前你也敢造次!”小吏回頭怒瞪少年一眼。
少年神色不變,繼續道:“我要去西城門,求大人成全。”
短短兩句對話,林安便已心知肚明,一定是這兩個小吏偷懶,畢竟此處位于城東,要帶這少年去西城門走一個來回,實在是費力不讨好。
右廷獄關押的都是曾經身份特殊的犯人,這少年小小年紀,能犯什麼罪,想必是因家人之故而連坐入獄,自然也不再有家人可依。此等罪奴,一向最是無人過問,自然也最受欺壓。林安暗歎口氣,難免生出幾分憐憫。
陌以新正要開口,便在此時,右廷獄中走出一道身穿官服的身影,本是徑直走向街邊停好的軟轎,卻無意中往這邊望了一眼,随即掉轉步子,向幾人走近,招呼道:“這不是陌大人嗎?居然在此遇見,真是湊巧!”
林安已經認了出來,此人正是先前在華莺苑一案中見過的刑部尚書王大人。左右廷獄都歸刑部掌管,尚書大人來此公幹倒不奇怪。
陌以新溫潤一笑,同樣回禮道:“王大人,重陽之日還在忙于公務,實乃吾輩楷模。”
王大人連忙道:“哪裡哪裡,陌大人這是有何要事?”
“适逢假日,帶着府衙下屬出城遊玩罷了。”陌以新輕描淡寫道,“方才途徑此處,見街邊人群圍觀,這才駐足片刻。”
出城遊玩?林安眨了眨眼,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哦?”王大人應了一聲,轉向那兩個小吏,正色道,“出了何事?”
刑部尚書可是兩人正兒八經的大上司,兩人愈發恭謹,小心翼翼将方才對陌以新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風青此時對陌以新道:“大人,咱們本來也沒什麼事,大不了轉從城西而出,帶那罪奴走一趟,也不必勞煩兩位差役大哥了。”
陌以新失笑道:“風青,這便是你不懂規矩了,刑部之事,本官不便插手。”
林安正默默旁觀,卻見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瞥了自己一眼。
林安心頭一動,便開口道:“大人,你就說句好話吧,這小少年實在有些可憐。”
王大人微微訝異地看了林安一眼,顯然,林安雖記得他,他卻不記得見過這張面孔,更不記得陌大人身邊何時多了一位姑娘。
陌以新似是無奈輕歎一聲,向王尚書道:“王大人見笑了,林姑娘是我一位世交伯父的女兒,暫住在府衙托我照看,以盡兄長之義。”
林安嘴角抽了抽,先前在相府,不還說是救命恩人嗎?怎麼又成世交伯父的女兒了?陌大人這種一本正經信口開河的本領,實在是與日俱增。
腹诽歸腹诽,林安還是配合道:“兄長,今日重陽佳節,實在不必為一個小小罪奴糾纏于此,不如便請王大人行個方便,也給大家結個善緣。”
林安被自己這聲“兄長”狠狠雷到了,隻是她已經看了出來,今日明明是要去西城門外的天影山掃墓,卻繞道城東,就是為了來右廷獄見這少年。
原本同小吏招呼一聲便是,卻湊巧碰到王大人。陌以新不便直接插手,所以需要她提供一個借口來幫這少年。
王大人爽朗一笑,道:“這有何難,有陌大人在,還怕弄丢個小小囚犯不成?”
陌以新拱了拱手,轉頭柔聲道:“安兒,還不謝過王大人給你這份情面。”
林安嘴角抽了抽,乖巧地微微福身。
“我還有公務,咱們改日再叙,陌大人盡管請便。”王大人随口說着,又向兩個小吏道,“你們兩個,聽憑陌大人調遣。”言罷,向陌以新拱手示意,便渾不在意地揚長而去了。
兩個小吏心裡雖叫苦,卻也隻得将少年押了起來,準備跟陌以新上路。
陌以新随和一笑,道:“将人交給本官便是,将他帶到西城門後,本官再讓兩個下屬押他回來。”
兩個小吏相視一眼,連忙應了下來。如此,他們既不必跑腿,又省得跟這倔驢一般的罪奴僵持,還算是給了府尹大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情,何樂而不為。
“謝大人成全。”路上,少年跟在陌以新身旁,有些生硬地開口。
陌以新側頭看了少年一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微微一怔,道:“我叫林初。”
林安見少年始終神情郁郁,面色沉重,有心安慰于他,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真巧,我也姓林,你便叫我姐姐吧。”
誰知這一拍,林初竟不自覺地抖了抖,肩膀也縮了起來。林安目光一頓,又多看了一眼,才發現林初寬大囚服之下,幾道血痕赫然交錯,此時仍滲着血,觸目驚心。
方才僵持時,那兩個差役定是對他下了狠手,可直到皮開肉綻,他也毫不妥協。今日這一趟,于他而言一定有很深的執念。
林安知道,這樣一個倔強要強的少年,同情和憐憫都不會是他想要的。于是,她便隻如對待朋友一般,柔聲問道:“林初,你為何堅持要去西城門呢?”
林初緊繃的神情有了一絲波動,是猶豫。林安看出,這少年本不願回答,隻因自己方才出言幫他,目光還是軟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