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施然走向方才議論聲最多的那塊,此番衆人噤了聲,她踏在雪上的腳步聲便放大了許多,在這四下靜谧的梅園裡清晰可聞。
宋宜今日裝扮素雅,但身上的貴氣卻是素淨衣衫所掩不了的,那是高門貴女所獨有的驕矜與傲氣。
她攏了攏手爐,那支滴水玉的镯子自寬大袍袖中露了出來,輕輕磕在手爐上,玉質清透,聲音清脆。
方才話說得最難聽的那位露了怯,讪讪賠了個笑:“縣主真是麗質天成,全天下的寶貝怕是都聚在縣主身上了。”
宋宜連眼神也沒給她一個,語氣亦是淡淡的:“過獎。文嘉不才,向來揮霍,虧得父兄大方,才不至于在諸位夫人小姐面前露了怯。”
陪都不比帝京王侯遍地,定陽王這一回來,便成了如今城中地位最高的人,世子如今又在地方為官,亦是肥缺,宋家官運地位家底無一不惹人豔羨,自容不得他人随意诋毀。宋宜這話話中有話,又順帶諷刺了對方膽怯,惹得一旁看戲的夫人們笑了幾聲。
方才說過宋宜壞話的人這會兒終于感受到了壓力,紛紛低下頭。
宋宜目光一一掃過在座衆人,最後才道:“諸位姐妹放心,文嘉自幼受家母教導,為人需得大度。”
衆人皆松了口氣,又聽宋宜接道:“可惜文嘉不才,十數年來未得家母真傳。諸位方才的話,文嘉日後定當謹記在心。”
宋宜這話說得不客氣,最後一句更是明說自個兒記仇,惹得在場一片難堪,一旁在官宦之家混迹多年已成人精的夫人主母們再次紛紛笑出聲。
官家小姐們臉上挂不住,有随同前來的夫人欲要出來與宋宜争個高下,眼看場面愈發不可控制,恩平侯夫人連忙出來打圓場:“縣主近來越發風趣了,同各位小姐開玩笑打趣兒呢。外邊冷,大家還是進去聽聽曲兒暖和暖和,今兒請的是帝京來的最好的戲班子,萬望各位夫人小姐賞臉。”
明眼人都看出來這是主人家在給兩方台階下,紛紛附和,宋宜也不好拂了主人面子,也笑笑準備進屋,靈芝卻眼尖瞧見府上的小厮急急忙忙地進來,忙向宋宜回了話過去。
宋宜在原地等靈芝,恩平侯夫人安頓好其餘諸人後再出來尋她,恰見靈芝過來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會意問道:“縣主府上有事?”
“确有些事情,父親派人過來通傳,讓速速回府。”
恩平侯夫人不好再留,隻好道:“要事要緊,縣主請便。”
宋宜向主人家告辭,随靈芝從來路回府,剛出大門,方才恩平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急急忙忙追過來,懷裡捧着一束剛摘下來的半跳枝梅:“夫人說這花襯縣主,還望縣主賞臉收下。”
粉白相間,幽香襲來,宋宜再度微微失了神。
靈芝見她不接話,連忙同丫鬟客套了幾句,收了花。
見丫鬟走遠了,靈芝才出聲提醒她,宋宜回過神來,卻沒管那花,轉而問傳話的小厮:“我爹怎麼說?”
“王爺隻說帝京有人來,持聖上口谕,請縣主回府接旨。”
那草包小姑的枕邊風來得這般快?
宋宜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問:“來的是大内的什麼人?”
小厮垂首:“不是大内的人,是禦史台。”
宋宜心生疑惑,卻也知多問無益,隻好上了馬車,心思卻已不知飄遠到了哪裡。
馬車回程時比來時駛得快,車内頗有些颠簸,宋宜被颠得渾身不适,目光無意中落在靈芝抱着的那束花上。
靈芝試探道:“奴婢瞧着倒像從前縣主窗前那株呢。”
宋宜接過來,看了一眼,掀起帷幔扔了出去。
夜幕将至,府正街上空空蕩蕩,殘枝落地,驚起一攤飛雪。
宋宜收回目光,一路沒再說話。她循例從西南角儀門入府,繞沁園至正門,剛穿過垂花門到門廊處,見宋嘉平正在此處等她,忙問:“爹,帝京來人怎麼說?”
宋嘉平搖頭:“規矩大得很,說是旨意有你一份,必得你回來才肯宣旨,請進來吃口茶也不肯。”
他本來預計,靖安侯府是貪生怕死才卯足了勁搶在禦史台前頭來退親,按之前的線報,禦史台最快也得明日才能到。若早知如此,他不會今日對宋珩動粗,也不會讓宋宜今日去赴宴。
他其實也不敢肯定這道口谕會到什麼程度,隻好對她說了這麼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他話音剛落,正門口一人緩緩拾階而上,朗聲道:“監察禦史沈度,持聖上口谕,請定陽王與文嘉縣主接旨。”
延和二十七年,小寒日,陪都,小雪天。
宋宜從門廊望至正門口,一眼望見從風雪裡趕來的沈度。
她愣在當場,當年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忽然不可抑制地往腦海裡鑽。
沈度見她這般目光,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許是外出剛歸,她整個人裹在厚厚的鬥篷裡,将她整個人襯成小小的一團。帷帽剛才匆忙間揭下,其上兔毛在寒風裹挾下不安地翻飛,将籠罩她周身的冷意削弱了幾分。
不得不承認,這張臉,當得起盛名。
他忽然想起當日貴妃初初見她一面,就執意要替侄兒說親的市井傳言來。當日聽聞時,他不過一笑置之,如今親眼得見,忽然就明白了其中緣由。隻是他入城時恰巧碰到了靖安侯府那位小侯爺返程,也聽聞了今日定陽王府門前發生的事情。
可惜了。
他微微蹙了蹙眉。
兩人視線相接,空氣短暫地凝滞了一瞬。
宋嘉平率衆人跪地,微微咳了聲提醒,宋宜慌忙在他下首跪下。
沈度亦收回目光,平靜地将聖意轉達:“陛下命定陽王與文嘉縣主進京面聖,即日啟程。”
再簡單随意不過的一道口谕,宋宜謝完恩,背後卻已浸出一層冷汗。
是日小寒,陪都北風呼嘯,夜色降得早,寒風裹挾着冰雪利刃砸在定陽王府的朱紅大門上,平白添了幾分寒意。
宋嘉平客氣謝恩,又同沈度客氣了一句:“如此,就勞煩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