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尚未及答話,周謹目光已看向了他身後的學生,忽地笑了,他笑聲拖長,回蕩在這寂夜裡:“還有你們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宮門請願,你們倒是大義凜然得很!但你們知不知道言官議政不獲罪,你們卻沒有這等金子鑄的護身符!”
他手下的人圍近了幾步,那幫學生慌亂起來,離他最近的那位忽地振臂一呼:“我等無需護身符,也敢以死相谏,閹人當政,國将不國,陛下被此等閹人蒙蔽,我等兒郎自當将天下之願上達天聽,以求道義!”
身後的書生們同他高呼:“上達天聽,以求道義!”
“上達天聽?”周謹諷刺地笑了,“就憑你們在這兒跪着麼?”
那書生半句辯駁之話也說不出來,隻得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周謹被他盯得發毛,突地拔了刀,底下一陣騷動,他拿了帕子慢條斯理地擦刀刃,聲音加大了幾分:“跪便跪着,隻是你們死谏的是什麼?是那閹人耽政嗎?谏的怕不是你們祭酒的女兒女婿此刻正在北衙诏獄之中,命将不存!”
“閹人走狗,要拿便拿,豈可辱我等清白?”那書生漲紅了臉,“便要辱我們,但老師一生清白,豈能容爾等小人出言相輕?”
“我等今為家國社稷請願,爾等奸臣,莫要污了我等清白人的眼!”
“吾等高義,不足為爾等小人道矣。”
那小黃門原本怕被混亂波及,遠遠候着,卻瞧着周謹多時不動,不由心急,走近了問周謹:“大人這是什麼意思?督公可還等着大人的好消息呢。”
周謹望了一眼東宮的方向,猛地将刀一側,狠狠插入雪地中,刀柄兀自顫着,發出低低的“嗡嗡”聲。
而在周謹望向的宮殿之外,沈度已候了一個時辰有餘,雪下得大,染濕了他深青色的朝服。
他定定地站在階下,借着昏黃的燈光,望了一眼緊閉的殿門。
來往通傳的小黃門悉數避過他,他亦不作聲,隻靜靜候着,身側的雪已蓋過了鞋底,他卻沒挪動分毫。
一刻鐘後,方才進去的小黃門終于出來了,他走至沈度身前,仔細打量了下,沈度會意,伸開雙臂任他搜身。小黃門查過後,向他引路:“殿下在書房等大人。”
他沿着遊廊繞了一圈,環視了一眼這東宮。這是他第一次踏足此處,但他父親卻曾數次在這樣的風雪裡出入東宮,為當時的太子授課。
他忽地悲從中來,面色卻平靜得緊,腳步亦不緊不慢,待小黃門進去通禀後,他才深深呼了口氣。
聽得通傳,他入了會客廳,向上首的人行了個君臣大禮。
劉昶正心不在焉地翻着司禮監送來的折子,見他進來,眯了眯眼,由他跪着,好半晌才從那堆折子裡拎出來一本,緩緩念道:“監察禦史沈度謹奏:陛下天資英斷,睿識絕人,即位初年,鏟除積弊,煥然與天下更始;然今數年不視朝,東宮監國,綱紀馳矣。東宮數行推廣事例,名爵濫矣;以猜疑诽謗戮辱臣下,薄于君臣……臣不勝戰栗恐懼之至,為此具本親赍,謹具奏聞。”[注]
劉昶站起身,就着折子拍了拍掌:“沈大人不愧是昔年父皇親贊過的探花郎,遣詞造句确乎好手。”
劉昶刻意從他身前過,走至燈下,将折子往火上一遞,一股焦味便入了他鼻尖,但劉昶未叫他起,他不能擡頭去看,隻得應道:“殿下謬贊,微臣愧不敢當。”
“沈度。”
“是。”
“當日父皇欲要擢封,你卻婉拒了吏部肥缺,自請降職前去禦史台,往前數三十年,朝中也無人如此行事,真是讓孤印象深刻啊。”劉昶見折子快要燒完,輕飄飄地一扔,那折子便轉了個彎,施然落在沈度身側,火星未滅,附在他衣衫之上。好在青衫已濕,火星子自行滅了去。
劉昶冷笑了聲:“禦史這活,官不大,卻得罪人得緊,多少人趕鴨子上架都趕不去。到頭來,唯有你們這幫酸腐書生才願意去填這個缺。沈度,你莫不是糊塗了?如今父皇不理政事,你這禦史做便做了,竟還敢參孤一本,若不是孟添益攔了下來,孤便着了你的道。你是嫌死得還不夠快?”
“殿下言重,微臣不過據實上奏而已。”
“是麼?”劉昶餘光瞥見窗下白日裡宮娥新換的紅梅,心下不爽,随手拿過剪刀走近,“人都說梅乃君子,清高得很,依孤看來,這梅卻紅得刺目,實是俗氣。”
“咔哒”一聲,那枝花骨朵兒頹然落了地。
“沈度,你且選個死法,孤賜你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