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河水封凍之前,皇帝的禦駕南巡歸來。
洛陽城外的官道上覆了薄霜,車輪碾過道路發出沉悶的聲響。日頭升起的時候,鹹陽王就已經率領百官在城門處迎候,待到皇帝翻身下馬,城門前各級官員跪迎,三呼萬歲之聲震徹雲霄。
年輕的皇帝擡手示意衆人起身,迎着冬日的陽光,他眯起眼睛,視線越過重重人影,落在了遠處的永甯寺塔上,那座金頂在城外遠遠可見,閃着耀目的光。
“陛下離京三月,臣幸不辱命。”鹹陽王在這時候上前一步,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有言語未盡。
皇帝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後再禀。
宮門次第洞開,禦道兩側禁軍森立,顯陽殿内炭火正旺,驅散了北風帶來的寒意,皇帝解下佩劍遞給内侍,轉身面向鹹陽王。
“有勞叔父,京中可有異動?”
鹹陽王從袖中取出一卷奏章,呈到案上,接着道:“永甯寺重修的工程,果然藏着蛇鼠,臣已查明賬目有異。”
“哦?”皇帝眉頭一挑,心知肚明這是找到了自己需要的罪證,點了點頭,表示對這位倚仗的叔父的信賴。
“但還有一事。”鹹陽王的聲音到這裡沉了幾分,“十日前,禦史梁巡禮府邸遭人縱火,禦史本人無恙,但其幼子葬身火海。”
聽到這句,皇帝的臉色頓時陰下來。
數日前他還在洛陽城外的行宮時,就收到了加急的密報。但此刻親耳聽聞,仍覺胸口一陣發悶。
梁巡禮是他親自提拔的寒門禦史,雖然算不上心腹,但也可以算他這邊的人,不久之前才查了太後的情夫李怿,将李家人盡數懲辦。
此人遭到如此下場,别說他,知情的人都會明白,這是太後的報複。
他對梁巡禮的死不至于有那麼大觸動,但這種行為無異于往他臉上扇了一巴掌,是赤裸裸的示威。
“有沒有查清楚是誰幹的?”
“縱火之人抓到了,但在獄中自盡……”鹹陽王自然不敢怠慢,一一列舉了查到的所有線索,最後道,“線索斷在梁王世子那頭。”
梁王世子……
皇帝這回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轉入了沉思。
太後明面上把關系撇得幹幹淨淨,想必怎麼查也牽連不到她身上。
貴人們做事一貫如此,哪怕大家都清楚,縱火案的背後無論如何都少不了太後的授意,但幾乎沒可能找出什麼證據來證明這一點。
太後是絕對清白的,至少明面上一定是這樣。
至于梁王世子,的确很有嫌疑。
但一來縱然确實是他做的,既然鹹陽王這麼久都沒能找到證據,那最後多半是變成一樁無頭公案,看在建興長公主的面子上,也不好貿然處置,二來……這個人還有别的更重要的用處。
這趟南巡對他而言很有收獲,除了鞏固已經收入版圖的疆域以外,也摸清了南邊的情況。
南梁前廢帝暴戾無道,被内侍刺殺而死,死後權力中空。建康那邊經過一番争奪,已經是當年的義陽王蕭承業掌握了朝中大權,看樣子,已經得到了足夠的支持,有登基稱帝的意圖。
但在另一邊,還有幾股勢力并不想承認他的地位,尤其以蜀中的成都王為首。
以這樣的形勢,南梁自己内部都還有得打,可以乘虛而入拿下一些地盤不說,要是蕭承業最後真的得勝,那麼,蕭徵這個質子就是個很不錯的籌碼。
蕭承業雖然還可能再有别的孩子,但畢竟年紀已經不輕,一旦稱帝之後,免不了面臨國無儲君,或者儲君太過于年幼的局面,兩者都容易生亂。何況蕭徵資質出衆,就這樣放棄了必然可惜。
蕭徵可以動,不過并非現在。
皇帝的指節輕輕敲在憑幾上,目光凝視着落地纏枝燈跳動的火焰,良久,他開口道:“太常少卿蕭徵,對永甯法會監管不力,緻使貪腐橫行……革職查辦。”
這就是暫時的處置了。
事項都彙報完畢,鹹陽王若有深意地看了眼晏絕,最後補充:“能查到梁王世子身上,還要多虧了清河王提供的線索。”
“哦,是嗎?”皇帝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額頭,遲緩地望向已經長大了的弟弟。
說實話,他和晏絕雖然同被太後撫養長大,但其實并沒有他後來刻意表現出來的那麼親近。
甚至在幼年時,他曾經有一段時間對晏絕存着十二分的警惕。
生于皇家,即使是再小的孩子也知道,兄弟不隻是兄弟,也是有力的皇位競争者。而對于他們來說,有時候失去權力,同樣意味着失去生命。
他八歲就已經貴為帝王,名義上似乎擁有天下,然而實際卻處處掣肘,最初那幾年行事幾乎是謹小慎微。
因為這個位置并不穩當,如果太後有哪一天對他不滿意,她可以暗地裡殺了他,然後從晏家扶持一個新的皇帝。
晏絕與他年紀接近,無論哪個方面似乎都最有資格。
然而,出于某些原因,他後來慢慢消除了心裡的警惕,反而對這個弟弟格外加以重用。
倒不是他骨肉親情突然覺醒,而是随着年齡增長,他逐漸開始意識到,比起他,太後分明更不願意看到晏絕登上太極殿中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