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該付錢的晏絕卻遲遲沒有動作,好像在神遊天外。
“殿下,你聽到了嗎?”她不知道這人怎麼半天沒動靜,隻好指了指最前面的一盞燈,“就要這個吧。”
接過了燈,傅苒在他眼前揮了一下手,試圖把晏絕不知道飄哪去的注意力給拉回來:“既然這是祈福燈,你送給我燈了,那我還你一個願望好不好?”
主要是哄人大業還沒完成,看小病嬌的樣子,估計得再加把勁。
許個什麼願望好呢?
幸虧她從崔鴦那裡也算學會了幾句文绉绉的吉語,反正上元佳節,當然要撿最好聽的話來說了。
傅苒把燈塞到他手上,雙手合十,醞釀了一會,然後認認真真地對着它說出了祝願:“我祝殿下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朝朝如願,歲歲無憂。”
捧過那盞燈的一刻,光彩驟然照亮了他。
同樣照亮的,還有眼前這個專心許願的人。
煌煌燈火在女孩身側流淌,溫柔地勾勒着她的側顔,她閉着雙眼,嘴角有淺淺的笑意。
難以言喻的溫暖,和動人。
晏絕的心口仿佛被這燈火燙了一下,一種奇異的悸動忽然攫住了他,像是心髒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輕而易舉地捏在手中。
他從未有過這樣特殊的感受。
被人掌控的感覺,分明應該讓人畏懼,卻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哎呀,别擠别擠了!”人群中忽然傳來大喊。
不知道是不是老闆吆喝的那一聲起了作用,一下子湧入好幾家買祈福燈的,衆人圍在小小的攤位前,免不了推來擠去,原本還能支撐的棚架頓時搖搖欲墜。
混亂中,有人驚呼道:“不好,架子要倒了!”
傅苒隻覺得眼前略花,光影晃動的瞬間,燈火猛地一閃,少年猝然抱着她避了半圈。随後,就是一道令人膽戰心驚的悶響。
是重物砸到他骨頭上的聲音,令人牙酸。
“殿下?”傅苒驚住了,“你怎麼樣了?”
但晏絕一聲不吭,隻是松開了她。
“小郎君人沒事吧?!”老闆也吓得不輕,連忙迎上來疊聲道歉,“實在對不住!我們也沒想到人會擠成這樣,要不這樣,我陪你們去看醫師,醫藥費我來出,燈的錢我也全退了,真是太對不起你們了。”
老闆額頭都冒出了冷汗,顯然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意外。
其實按理說,不管她還是晏絕,他們誰也不缺這些錢,但這是态度問題。
因為傅苒不是受傷的人,不能代替回答,所以她望向了晏絕。
那根橫木看着就很結實,而且又是從高處倒下來,毫無遮擋地直直砸在了他的手臂上,想必砸得不輕。
然而晏絕甚至沒有看一眼傷處,臉上也毫無忍受疼痛的表情,淡淡道:“不必了。”
他是慣于忍受痛苦的人。
這點傷的程度,自己就能判斷,算不了什麼。
老闆的道歉歸道歉,傅苒知道他剛剛是代她承受了那一下,誠心道:“殿下,謝謝你。”
“沒什麼,”晏絕垂下眼睫,低聲說,“算是我還你的。”
他說完便抽開手離去,也不管守在旁邊的老闆,卻還提着那盞燈,徑直走出了一段距離。
等一下,還她?
他們之間有什麼好還的?
傅苒先是一陣莫名其妙,然後想了好半天才記起,他當初打獵的時候害她扭過腳踝的事,難不成是指的這個?
說起來,那時候确實被他氣得不行。雖然過了這麼久,要不是晏絕提起,她其實早快忘在腦後了,但是一碼歸一碼,欠的債哪有那麼容易兩清。
可她不過宕機了這麼一小會,晏絕轉眼就已經走出老遠開外,任她在後面怎麼叫,居然頭也不回。
那種逃避的态度……就好像剛才做的事情和說的話,有哪裡讓他感覺後悔了似的。
想想也很正常,傅苒心道,小病嬌這種人說不定一年到頭也難得良心發現幾回,說不定現在正因為覺得自己對她太好了生悶氣呢。
都到這種時候了,她充分發揮寬容的美德,不跟别扭精計較就好了。
傅苒剛要去追,結果被愧疚的老闆拉住,硬往她手裡塞了一袋錢:“娘子先拿着這些,要是小郎君的傷還有什麼問題,我們今夜都在這裡,絕對不會跑的,随時回來找我們!”
她沒顧得上推拉,胡亂抓在手裡,眼看晏絕已經越走越遠了,趕緊幾步追了過去,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上了他的步伐。
“等等我,這種東西是不能、不能随便償還的啊,殿下。”
少年忽然突兀地停下了腳步,傅苒一個踉跄,話還沒說完,險些一頭撞到了他的肩上。
“你幹嘛,”她捂着額頭不滿地念叨,“路上急停很危險的。”
然而罪魁禍首一動不動,像是完全沒有聽見這句小聲嘀咕,隻顧着低頭看她,黑眸中的情緒陰沉沉的,卻又固執地燃着一點幽微難辨的光。
“為什麼不能?”
原來在意的是這個,傅苒隻好接着想了想,努力地找出了個最合适的例子。
“因為人情和債務是不一樣的呀,”她仰起了頭,迎上晏絕執着的目光,“雖然我之前是因為你受傷,現在你也因為我受過傷了,但兩件事情又不能像賬目那樣随便抵消掉。打個比方,萬一我當時留下了傷疤,那疤痕是不會因為你也受傷就自己消失的,對吧?”
又不是還賬,難道還能你捅我幾刀我捅你幾刀,那就可以直接送入火葬場文學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能良心發現到這種程度,對小病嬌而言好像确實已經有點不可思議了。
但晏絕不知道為什麼莫名糾結起來:“那若是一個人傷了你,又願意還你十倍,或者百倍呢?”
“那他要是捅了我一刀,就算再捅自己十刀,我的傷也還是在啊……”
傅苒沒懂他幹嘛在意這個問題,說着說着腦洞大開,“哦不對,說不定捅第一刀就沒命了。”
“……”
晏絕默然了下去,半晌道:“所以,你還是會怪我?”
因為已造成的傷害,就像已形成的疤痕一樣,是事後不可追回的。
隻是不知為什麼,心中有種陌生的焦躁,似乎最開始就可以預見答案,卻依然攪得他心緒不甯,很不痛快。
“倒也不完全是這樣……”
但傅苒很快搖了搖頭,出人意料地,她隔着衣袖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動作帶着小心翼翼的安撫意味。
“一碼歸一碼嘛,所以我覺得我們最好都别再受傷了,而且,現在最重要的是——”
她一本正經地戳了一下剛剛被砸到的位置,果然看到他下意識的蹙眉,“要給你被砸到的地方上藥好不好。”
被她指尖觸及的刹那,晏絕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密不透風地勒住,那感覺比上一次更加清晰,伴随着一種陌生的鈍痛與悸動。
他仿佛在墜進一張溫柔的塵網之中。
如同生性頑劣的孩子,偶然間得到了一塊玲珑剔透卻又格外脆弱的琉璃。可是他隻會破壞和摧毀,從未想過要珍惜任何東西。
直到這一刻。
他忽然意識到,說不清是什麼時候起,他已經開始害怕把這塊琉璃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