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穆遠再恢複意識,已然是躺在自己屋裡了。
他頭昏腦漲地一起身,一陣酸疼就竄上脊梁骨,他擡手揉着着眉心,自己怎麼會在這裡?
他那時候剛一回頭就看見那人手裡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他是有些害怕匕首,更怕匕首指着他。
那時下意識怔神一瞬,還沒等他出手,就有一股香味湧入口鼻,突然眼前一黑就沒了意識。
卑鄙,竟使的是陰招。
可那些人為什麼會放他回來?
他摁着太陽穴,隻能記起模糊間好像聽到什麼陶瓷摔碎的聲音。
不行,頭好疼……
思量間,阮平荷提着一個竹編籃子沒有敲門直接掀門而入,剛一進來就見穆遠已經坐起,她神色稍稍一怔愣,說了聲抱歉,便将竹籃放在桌上。
“多謝,姑娘為何會來?”
“兩日沒見公子,以為出了什麼事,便趕過來看看。”
“……兩日?”
穆遠心下一驚,瓷窯裡四周都是土牆,終年不見天日,根本辨不清現下幾時,他都睡了兩日了,那和闫慎約的每日去見他豈不是都落了空。
完了……
阮平荷垂着眼,将裡面的食物都取了出來。
穆遠走到桌前,凝目望着紅稻米粥、椒鹽餅子,問道:“這些都是許大娘做的?”
“……”
“阮姑娘?”
“啊?是的,”她眼神閃爍,臉上還有些落寞,“許嬸覺得你平日幫了我們這麼多,卻連頓好的都沒給你做過,于是便想好好招待一番。”
穆遠手指輕垂在木桌上,沉思了會兒,俄頃,兩指捏了塊椒鹽餅子咬了一口,心下就有了計較,他騰出一手又将其他的重新放進了竹籃裡。
他道:“我吃一塊墊墊就行,其他的你帶回去和大家分了吧,阿緒也喜歡這些。”
穆遠自從來到這裡,與他相處最久的就是這一家人了。
阮平荷平日裡軟軟弱弱,任是誰都能來欺負,掰着指頭算,穆遠自從搬來此處,趕走的地痞流氓都不下七八個了。
但穆遠看得出,她其實也是個好女子,甚至穆遠覺得她身上還有些京中貴女的習性,單是從她晨起梳妝、自制螺子黛以及舉手投足之間便可以看出一二。
更讓穆遠确信的是,她身上有貴女的氣節。
陸老頭受了欺負她就算再害怕,也會怯怯縮縮地找人理論幾句,阿緒受了委屈她一個人也要把人護在身後。
她會反抗。
不過這種反抗裡還隐約窺得見一些自卑,每當别人提起她臉上刻着的“奸”,她即便再占着理,也會捂着疤緘默了聲。
穆遠将籃子蓋好:“這兩日七娘子有沒有來找過麻煩?”
七娘子就是那日圍堵他們的人,因為一些特殊的癖好,這裡人都這麼叫着這流氓。
阮平荷低垂着頭,搖了搖。
“臉上的疤會淡化的,等出去了找些好的大夫看看,姑娘别因此憂郁,”穆遠神色溫和,聲音鄭重,“更不要因此自卑。”
“……可我确實做錯過事。”
“自你認識到你做錯了的那日起,明确了自己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并為此不斷努力着,那便已是重新活過。”
她顫抖着問道:“……世人會給這個機會嗎?”
穆遠猶豫了片刻,但依舊道:“會。”
阮平荷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她擡手捂着自己臉上的疤,突然淚如泉湧,似乎是要将所有悔恨、難過都一并哭了出來。
許久平息之後,穆遠給她倒了杯水,安慰囑咐過之後,卻聽她哽咽着問道:
“那公子也是不介意的,是嗎?”
“我既然說了,自然不會介意,理應如此,但這與情愛無關,”穆遠轉過身子,對上她的眼,聲音輕緩又不可抗拒,“我并非良配,而我相信,姑娘性行淑均,會尋到更好的人共度一生。”
阮平荷一反往常沒有再追問,她忽然有些釋然地笑了笑:“今日得了公子的話,我便不做妄想了,公子與李公子情同魚水,當真讓人豔羨。”
穆遠心裡咯噔響了一下,早晨看到這粥和餅子心下就有疑,他們絕對是吃不起這些的,許是人送來的。
粥他喜歡喝甜的,點心卻喜歡吃鹹的,隻有熟悉他的人才摸得清。
他懷疑過是不是闫慎,可闫慎怎會這麼光明正大地送東西過來,而且他怎麼會記這些……
現下阮平荷又提起,他心下一緊,愈發覺得可能真和闫慎有關,莫不是他們私下達成了什麼約定。
他肅聲問道:“你可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沒有。”
“當真?我最不喜别人騙我。”
阮平荷眼裡有些不可置信,感覺穆遠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
她低垂下眼不敢看,穆遠乜斜着她,看了半刻,眼神漸冷,不再言語,擡腳欲走之時,她突然攥着衣袖,着急忙慌地起身:
“前天晚上,是他們故意引你過去的。”
穆遠頓時止了步子,聞言皺着眉看了過去。
“說完。”
“他們的目的是要見李公子。”
“為何?”
“公子這幾日也見了,這裡日夜私刑不斷、人心惶惶,那些權貴在這裡橫行霸道、強搶人妻,他們稍微不高興,就要給我們斷了口糧,我們夜不能寐,勞苦至極,被每天從行刑房裡拖出來的屍體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有我們的骨肉、親人、愛人,我們受不住了,我們需要他幫我們做些事。”
說罷阮平荷眼淚又滑落了下來。
當真可憐。
穆遠咬着牙根,問道:“你們逼他做什麼?”
阮平荷怯道:“……前晚我并不在那裡,不知道……”
穆遠閉了閉眼:“他們引我出去,你、陸老頭、許嬸都是知情的。”
阮平荷跪了下去:“對不起……我們怕李公子不願意。”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真微薄啊。
他本想着這種請君入甕的下流伎倆闫慎絕對是不會中計的,可他現下好好地站在這裡,就證明闫慎真的為他去了。
登時,心裡就難受了。
穆遠自嘲道:“我知道你另有目的,但還真是防不勝防,算我蠢了。”
阮平荷恨聲道:“你有李公子護着性命無憂,而我們沒有,我們想活又有什麼錯……”
穆遠怒了:“若是靠着此等手段活着,你們良心得安嗎?你們要活命,憑什麼要别人為此付出代價!欺騙、利用、威脅,無所不用其極,當真卑劣!”
阮平荷被穆遠的反應震得不知所措,隔壁屋子的陸老頭聽見動靜也跑了過來,他看着一臉怒意的穆遠也是愣住了。